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都市中的黑不是黑,白不是白

文:簡旭伸、白豐誠

光,瀰漫在空氣中,點亮了夜晚的都市,從燈柱、招牌、店面,或者在捷運站、公車亭,我們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光映入眼簾,朦朧、恍惚、絢麗奪目。這些光芒佔據了人們的視野、仿若一定程度上成為現代都市的指標。然而,光形成的明與暗,其實充滿了文化與政治意涵。

藉由光,可以塑造許多都市奇觀。燈光讓人們不再晝伏夜出,也因此「晚上有沒有光」被當作鑑別一個地區發展的指標,是現代化、都市化的表徵,然而藉由明暗編碼好與壞的價值判斷,可以說過於直覺。例如一張經典南、北韓夜間照明圖,經常被當作「南韓好、北韓不行」的意識形態標籤,忽略其預設了「擴張了勞動與消費的時間是好的」的資本主義潛台詞,更沒看見背後有關勞動品質、環境成本的代價。

南北韓夜間差異,被當作說明北韓經濟發展差,因而「很不好」的明暗意識形態(來源:NASA)

本文強調,城市中的光,不宜被簡單理解為安全或照明的議題,其實它蘊含的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廣泛。從以安全為名的光、以生態為名的光、以城市行銷為名的光,甚至是表達政治訴求的游擊之光。都呈現夜間景觀的「明暗」,其實充滿了可能性。

都市以安全為名的光:是車本位?人本位?或生態本位?

「光」滲透進我們的各種都市元素當中,是構成當今都市地景形成的關鍵角色,然而光線之所以有系統性地進入城市街道中,成為具有現代意義的地景,則要從「安全」角度觀之。

農業社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業社會開始出現更多系統夜間生產與消費活動。各市政當局被期待提供夜晚的光,就是遵循著維繫公共空間的「安全」的邏輯部署。在世界許多城市,路燈都是以治安、社會安全為由裝設,方便更多人夜晚從事工作與消費。

        但,事實上也並沒有一種計算式可以將亮度與安全劃上等號。舉例來說,行人對空間的熟悉與否、是否可以辨析他人臉部、能不能辨認方向等,都是會影響「安全」的心理因素。怎麼藉由這種多元角度的「安全」,打造合理的光環境設計,是當今夜間景觀營造重要的一環。更何況,不當使用燈光,有時反而更凸顯危險性。「更亮並不代表更安全」的觀念,就是反思了夜晚明暗與安全之間,長期以來被視為正相關、過於簡化的觀點。

不合理的燈光配置反而不安全,過亮導致我們無法辨識前方的人影(來源:國際暗空協會IDA)

「安全」是一種社會/心理狀態,並不具有絕對客觀性,它往往與夜間的視覺(不只有亮度、還有顏色、材質、空間、指標系統)與環境心理有關,若人本空間(相對於以車為本)的角度來看,我們在夜晚的視覺,不應該只有合理的人行道寬度、無障礙的步行環境、相互尊重的交通氛圍,還有「光」本身的預設使用者。因此,「交通安全」的論述,就不只有駕駛本身的視覺成為服務的對象,而更要包括:設法降低車速、營造友善的步行環境,以及夜晚合理配置的行人用光。

另外,也開始有研究顯示過量的人造光影響非人生物與生態時序。為此,智慧化、精緻化的路燈控制,成為相關研究重點。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是這個領域的技術領導者,燈光強度可以依據使用情況、一天的時間、天氣甚至是行人前進方向而變化(Isenstadt, 2014)。為了夜間安全、景觀與生態保護,台灣大學也制定了戶外燈具照度規範,並進行在地化的智慧路燈控制研究。

台灣大學校園戶外照明分佈區位示意圖(來源:台灣大學)

我們的建成環境愈來愈強調生態價值,不只有校園,許多都市公園也逐步復育成為不同物種的棲地,人類的光源反而影響到動植物的正常時序,這往往會與傳統都市治理認為的「愈亮愈安全」邏輯相互矛盾,因為治理當局不希望公園或開放空間成為治安死角。因此,以安全為名的光對上以生態為名的光,也會發生價值碰撞。解決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從上述台灣大學的案例,劃定「控制光害區域」、以分區管理的方式進行管制。在大安森林公園,則是以控制在波長590nm,不會影響螢火蟲的「螢火蟲燈」,來達到滿足人與螢火蟲共同生活的效果。

從光到光環境的城市美學到社會運動

與此相關的,是最近流行的光環境設計相關議題。我們在歷史建築、古蹟上,打上思古之幽情、讓建物更立體的光線。中強光電文化藝術基金會舉辦的「台灣光環境獎」,首屆2018年入圍的案例如「台北101」、「高雄哈瑪星舊街區」、「台灣總督府鐵道部廳舍」等,顯見當今政府與民間融入節能與照明美感、考量視覺景觀與環境友善之間的關係(陳怡,2019)。眾多案例也顯示融入節能、美感的照明設計,成為當今新一代城市美學,更是都市行銷的視覺象徵。

標誌性建築上的光,也是城市參與國際的重要場域。發生某些國際事件,台北101、圓山飯店、高雄流行音樂中心等建築,都能看到相關的文字、顏色、圖騰映照在這些建築上。以俄烏戰爭為例,世界民主國家陣營紛紛替烏克蘭聲援,在高雄舉辦的台灣燈會,便在光雕秀之後打上藍黃兩種色彩的燈光,組合成烏克蘭國旗,以表達對烏克蘭的支持。在這個層次,我們的城市就是藉由光來參與世界。

高雄流行音樂中心藉由燈光參與世界(來源:自由時報

在黑暗中用烏克蘭國旗顏色表達支持,不一定要是政府等級的資源才能做成,也可以是透過市民進行游擊式的「燈光塗鴉」。再以俄烏戰爭為例,在美國華盛頓特區,有一位美國民眾Benjamin Wittes帶著它的燈光團隊到俄羅斯大使館外,投射烏克蘭國旗表達對俄羅斯發動戰爭的不滿。俄方人員見狀則立刻拿出強光探照燈進行反制,但是Wittes的團隊人數眾多,後來又加入了幾位燈光師進行投影。Wittes表示:「你們沒辦法蓋住我們的抗議,因為我們不只有一組燈光。」(可參:B.C. & Lowy的翻譯短片)俄國大使館面對這種手法無法招架,於是報警尋求協助。但警方到場後表示,為了保障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所保障的言論自由,他們僅能在場待命。

照射在大使館的烏克蘭國旗,使館人員以探照燈反制未果(來源:Benjamin Wittes twitter

換句話說,一定的暗空環境提供了「燈光塗鴉」(light graffiti),一種新的市民干預手段,與以往的街頭運動不同,抗議者們藉由投射燈將訴求投影在目標建築物上,稱為游擊投影運動家(guerrilla projection activists)。他們作法避免了實際上的破壞,也讓抗爭者得以遊走於既有規定的狹縫。又因為陳抗者「沒有實際的破壞什麼」,這種干預使得社會運動感動高潮延伸到晚上,更讓政治訴求可以擴展出不同可能性。

首先,讓這些訴求脫離「破壞財產權」的指控,在社會意義上讓議題更加「聚焦」。這種運用光線的手法是藝術團體Graffiti Research Lab善於使用的模式,他們已經成為各種游擊式照明的戰術交流中心,不同團體基於各自不同的政治動機部署他們的燈光投影裝置,以散布他們的訊息,看似破壞、卻沒有直接的破壞(Isenstadt, 2014)。光線的轉瞬即逝,讓街頭政治訴求的游擊特徵戲劇化的展現出來,並且「光線」也納入「言論自由」保護的範疇當中。

其次,群眾集體在深夜中使用智慧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也成為的新抗爭地景,這其中最知名沒過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市民發起了「香港之路」的人鍊活動,延長至60公里之餘,甚至「還有許多香港市民響應活動,自發登上獅子山牽手表達訴求,並亮起手電筒或手機,成為一條圍繞獅子山的光鍊」(自由時報,2019)。市民藉由手機與手電筒的光,集結起來與城市地景交相呼應,試圖呈現團結一致,齊心表達共同訴求的氛圍。在這個例子中,手機的光源也成為一種游擊式的光,作為特殊政治情況下的表達手段。市民們策略性的發亮,在城市與山之間形成無聲又光明的地景。

香港市民亮起手電筒,成為一條圍繞獅子山的光鍊(來源:法新社)

以此來看,最近幾年的暗空公園討論正可以是我們再次思索「一定的暗」的重要性。過往,照亮夜空的光讓我們難以看見過去幾千年來用作辨析方向、計時與導航的星空,失去了用以紀錄神話故事的星座。

當我們無法再抬頭看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時,我們人類就會失去一些自我。就像再也聽不到孩子們的笑聲;我們會放棄我們的一部分。

國際暗空協會(International Dark-Sky Association, IDA) David Crawford (Fischer, 2011)

這個組織於1988年創立,旨在藉由有效率的利用光線保護夜間黑暗的天空。他們試圖在全球範圍內建立光害意識、推動有效率、合理的光源使用方式以恢復星空。台灣暗空協會(TDA)也於2020年底成立,成為IDA亞洲的分會之一。2019年,合歡山是國際暗空協會(IDA)認證,在台灣第一座的暗空公園。

為了打造暗空公園,必須藉由地方溝通與各政府與民間單位合作,創造永續性的經營模式以及持續精進的改善計劃,始得獲得認證。在合歡山一帶的夜間光線,大多源於住宅與民宿,為了降低不必要光源,是在與許多民眾協調配合之下,進行燈具等光源改善才得以達成。暗空公園的例子讓燈光的控制,納入地方永續發展的議題,結合政府與民間團體,讓「光管理」也有了積極的意義。

適度的亮與一定的暗:逐步浮現有市民概念的光治理

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光」的議題除了視覺上的光汙染、節能環保、街道安全之外,還有更多面向。若是脫離技術性、狹義的「光管理」思維,看見社會性、文化性的「光」,也就可以將光納入文化治理當中。也就是將光汙染、光管理、光氛圍與光的社會/都市意義,理解為廣義的光治理,從而將夜間的明暗也納入都市議程當中。

從上述的例子可以看到,除了市政當局建立的街道安全之光、標誌性建物的城市行銷之光,我們還可以看到「燈光塗鴉」藉由光表達政治訴求的游擊之光、基於地方永續的保護夜空、營造都市生物棲地的生態之光等。我們建成環境中的光,已經愈來愈有市民的參與,呈現多層次的「光治理」場域,以美學、生態、夜間景觀、街頭陳抗等形式,納入都市的文化治理。若樂觀的說,我們也逐漸看見了「市民之光」。


引用文獻

Adelheid Fischer, (2011) “Starry Night,” Places Journal, June 2011. Accessed 16 Aug 2022. https://doi.org/10.22269/110620

Sandy Isenstadt, (2014) “Good Night,” Places Journal, April 2014. Accessed 16 Aug 2022. https://doi.org/10.22269/140408

自由時報(2019年8月24日)「民主抗爭!『香港之路』人龍長達60公里 超過21萬人牽手相挺」取用日期:2022年8月17日。網址:https://news.ltn.com.tw/news/world/breakingnews/2894554

陳怡(2019)「光與環境的對話 用照明設計訴說城市故事」台電月刊674期。(網址:https://tpcjournal.taipower.com.tw/article/3019)

大學老師,關心島嶼的風、光、濕、溫、空氣與聲音。

博客來骨灰級會員,目前是台大城鄉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