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地景|封存三百年前的紐約

文:阿拉史泰爾.邦尼特(Alastair Bonnett)/ 譯:黃中憲

在紐約市拉瓜迪亞廣場(LaGuardia Place)和西休士頓街(W. Houston Street)的轉角,有塊長方形土地,有圍籬圍住,不開放民眾進入,自一九七八年起就轉交給大自然經營。藝術家亞蘭.松費斯特(Alan Sonfist)在這塊四分之一英畝的土地上,栽種了該區域的原生植物紅刺柏、黑櫻桃、金鏤梅,以及地被植物五葉地錦、美洲商陸、馬利筋,都是十七世紀前在紐約市裡會找到的植物。

「時間地景」是體現松費斯特理念的第一件大工程。他在一九六八年所發表的「以自然現象為公共紀念碑」(Natural Phenomena as Public Monuments)宣言中,呼籲為環境建立等同於戰爭紀念碑的東西。這類地方將成為已消失之地景的紀念碑,成為紀錄並提醒世人「河、泉、自然露頭等自然現象之起滅」的反思之地。

「時間地景」的設計用意,在於「提醒世人該城市曾是森林」。對於他個人,它則具有更強烈的提醒作用。在晚近某次受訪時,松費斯特坦承他的工作大半「始於我走在布朗克斯區,目睹森林被毀的童年之時。」但完成後的「時間地景」,卻對捍衛自然的失地一事帶來一些難以回答的疑問。因為「時間地景」不斷遭到番薯屬植物、苦苣菜之類後殖民時代的外來野草入侵。松費斯特說他不在意,主張「這是個開放的實驗室,不是個封閉的地景」,他本來就想讓那裡成為諸物種互動的場域。

但如果真是如此,「時間地景」就是個相當空洞的紀念碑。它之所以不同於紐約市裡其他任何綠地,正因為它在人心裡喚起過去。目前管理此地的紐約市公園與休閒處,比創造出這片綠地的松費斯特更在意外來野草,這並不足為奇。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來清光這些入侵物種。該處有所謂的「綠街」(Greenstreets)計畫,旨在將「街道上被混凝土覆蓋的區域,例如三角地和分隔帶,轉化為綠色草地」,而「時間地景」已成為這一計畫裡一個雖然低調但獨一無二的資產。他們想把「時間地景」當成藝術品來保存,因此它已成為另一種保存對象,成為又一個欲止住時間腐化的作為。

「除去時間地景的野草」一事,代表著它被當成過去的藝術品來維護。不做除草的工作,它的時間方向的判定會難上許多:會較不清楚它究竟是指向過去還是未來。批評者說「時間地景」已遭「博物館化」,它已是個死寂之地,對公眾沒什麼益處。事實上,它層層的保存措施已使它變得更為複雜,更令人困惑。「時間地景」變得更怪,因為如今它讓我們碰上一令人不安的弔詭現象:我們想方設法尊敬自然之時,自然從我們指間溜走,因而我們握在手中的是我們始料未及的、不自然的東西。

在紐約市,人把自然切除,再來哀悼自然的失去,把它殺掉再讓它死而復活,卻把它如埋在墓中一般關在一圍起的區塊裡,那裡生長的花木則如擺在墓碑上的花束。在「時間地景」如墓地般死寂的土地上大肆生長的野草遭拔除,塞進大垃圾袋裡,進而焚毀。它們構成自己的紀念碑,卻一再被人拔走燒掉,那是我們對自然的報復所施予的報復。經過細心維護而尚存人間的自然遺物還是缺少生氣,儘管它們已讓「時間地景」成為既紀念已逝自然、且紀念過去藝術的紀念碑,還是無法在人心裡喚起豐饒或有意義的過去。

「時間地景」追求純粹的作風,不只重現於無數公園和花園裡,也重現於那種在城市裡頗獲青睞的環境藝術或地景藝術裡。不少地景藝術在大片自然景觀裡創造出令人迷茫的地方:在錯亂的巨石間穿行的筆直鋪石小徑,或在偏遠的湖泊處往湖中伸進的螺旋狀防波堤。但對於在城市裡工作的藝術家來說,那種讓鋪了水泥的街道與純粹的自然相對抗的衝動,似乎無法抗拒。除了「時間地景」,在紐約市所能見到最著名的這類作品是「麥田:一種對抗」(Wheatfield – A Confrontation)。它占地兩英畝,位在曼哈頓下城區,原是空地,一九八二年艾格妮絲.德內斯(Agnes Denes)在這裡種上小麥。它的政治意涵多過「時間地景」。這塊肥沃的田地和其所生產的一千磅小麥,象徵華爾街「搞錯輕重緩急」所導致的飢餓。但黃澄澄的穀物和簡單的道德意旨,也意在反襯這個城市的腐敗和墮落。這也是個因自然變得純粹的地方。

德尼斯的「麥田」很快就收割,存世時間不夠久,因而未捲進有關土地使用的棘手爭辯中或不致顯得過時。「時間地景」的遭遇則不同。《村聲》週報(Village Voice)報導,隨著當地某社區聯盟的會長,在「這位藝術家聽力所及的範圍裡」宣布「迎接新事物的時刻已到來」,「時間地景是八○年代藝術品」,除草清理日的氣氛變得有些彆扭。過去二十年,對人類墮落前之生態藝術的追求的確已式微,而對野草叢生之都市衰敗景象的著迷則已蔚然成風(見〈西西里未竟考古公園〉一節)。約翰.派翠克(John Patrick)以「荒廢景象的耽溺」為題寫了篇很有影響力的文章,文中把這一風潮稱作「底特律風」(Detroitism),因為對藝術家和攝影家來說,底特律市已成為「都市廢墟的麥加」。

「時間地景」和底特律風殊途而同歸,都展現對都市文明的憂心:沒有自然,人如何活?沒有自然,人會變成什麼樣,或人能佯稱自己變成什麼樣?松費斯特從未聲稱找到答案,「時間地景」的走向老早就非他所能控制。如今它不只是混亂且弔詭,還暗暗傳達了對已失去之自然──就位在最亮麗、最單調之都市景觀底下的自然──心中之懊悔。


地圖之外:47個被地圖遺忘的地方,真實世界的另一個面貌

作者:阿拉史泰爾.邦尼特(Alastair Bonnett)

譯者:黃中憲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