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孔堅•天堂的遺憾

本文轉載自土人設計俞孔堅•天堂的遺憾——《景觀設計學》2014年第1期”主編寄語”,其原始出處為《景觀設計學》2014年第1期

文:俞孔堅

“時間景觀”看起來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景觀本身就是時間的。正如已故文化景觀學者約翰•布林克霍夫•傑克遜所定義:“景觀是一種空間,在這裡,自然過程被刻意地加速或減慢……它體現了人在取代時間而做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哀牢山上的梯田是哈尼人民通過在山坡上的填挖方勞作,刻意使水流減慢的景觀;華北平原上的農田林網是將風的過程減慢的景觀;而整齊的果園和魚塘、被裁彎取直的大江大河都是人們將自然的過程加速而產生的景觀。時間——作為大地景觀的雕刻師,無處不在。

而人類活動能否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最終取決於殘酷無情的、不可逆轉的時間。無論其權勢有多強大、業績有多輝煌、其力圖減緩或加速自然過程的力量有多巨大、其景觀或紀念碑有多恢弘,或早或晚,都會因時間而湮滅。於是便有了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悲鳴、孔夫子“逝者如斯夫”的無奈。這似乎是人類哭訴不完的悲哀。然而我則為之慶幸,因為這世上只有時間是公平的,否則,我們的地球上早已堆滿了帝王和貴族的紀念碑和金字塔。

因此,景觀的時間性的另一種表達,即所謂的“景觀的可持續性”。時間是一把尺子,它衡量著人類活動的意義之深淺:我們需從人類和其唯一的星球的整體可持續性上,來評價人類的一切景觀行為的意義。在這一點上,我們必須回到進化論的奠基人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而離我們更近的是生態規劃之父伊恩•麥克哈格所給出的標準——適應!正如生物適應自然而繁衍,人類適應自然而昌盛、而美麗。麥克哈格以時間為軸線,將氣候、地質、地貌、土壤、水文、植被、生物和人類活動過程進行分層疊加,來定義景觀的空間分佈,闡述了生物對自然過程的適應過程,以及人類活動對自然和生物過程的適應過程;提出了“設計遵從自然”的景觀設計基本原理——只有懂得適應自然過程,人類如同其他生物一樣才能夠得以進化和繁榮。適應自然,不是被動于自然,而是人取代時間的作用,按照自然過程和格局的規律,來減緩或加快自然的過程。而創造人與自然和諧共榮的境地,所呈現的形態是一種如約翰•萊爾所說的“深邃的形”,而非“膚淺的形”,更非“虛假的形”。

然而,我所看到的城鄉景觀,無論古今中外,大多是“膚淺的形”和“虛假的形”。實際上,作為景觀設計目標的“天堂”,也因為對時間的罔顧,而成為了虛假的天堂。景觀設計師們所接觸到的甲方,尤其是財大氣粗的開發商和權勢可畏的城市決策者,大多是在追求罔顧時間規律的“膚淺的形”和“虛假的形”。君不見北京街頭冬季保溫障中的常綠樹和黃楊籬!君不見小區裡滿眼的娟花和塑料棕櫚!那是領導們為了留住時間和在“四季常青,三季有花”的口號下產生的“膚淺的形”和“虛假的形”。人間的權貴們總想營造出”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樹木常青、百花常開”的天堂,甚至渴望營造出能使自己不死的天堂。殊不知,帝王和貴族們都在違背自然過程的路徑上,投入無限的人力和資金,在與時間做鬥爭的過程中,創造和維護著“膚淺的形”和“虛假的形”。最終,無情的時間使那些”天堂”一旦成為“沒有了我們人類的世界”,便會很快回歸“雜草叢生”、野獸出沒的自然“荒野”。倒是那高山上的層層梯田,因為其採用最節約的人工和最少的投入,適應自然的過程和格局,順應自然節律而播種、灌溉和收穫,使投入與收穫達到平衡,從而創造出了“深邃的形”。這代表了人類的欲望與自然力之間的平衡,雖歷經數千年的時間,依舊持續存在至今。

因此,“時間景觀”並非偽命題。因為,即使是人類祈求和刻意營造的“天堂”,也罔顧了時間的存在。

時間景觀:慢下來——六盤水生態治理工程,從源頭治理城市洪澇和水體污染。項目結合地形,設計了一系列濕地陂塘,用於截留和滯蓄雨水、淨化受面源污染的水體,在解決河水污染、下游城市洪澇問題的同時,營造出一個慢生活空間(俞孔堅攝於2013年7月21日)。

原文出處: 俞孔堅.(2014).時間景觀.景觀設計學,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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