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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地五百日(二):置身社宅,以關係為核心的美學實踐

文:王昱文

延續前篇「駐地五百日(一):共域戰術鋪出社宅公共藝術」,討論藝術以「場造」(fielding)作為一種戰術性實踐,藉由不同類型的空間營造,在社宅內創造持續滾動、累積的新共域。本文同樣從林口社宅的駐地經驗出發,聚焦於關係在不同的藝術行動中如何被連結。

以「關係美學」為核心,為期九年的社宅駐地實驗

自2010年以後,「只租不售」的住宅政策逐漸定調成為社會共識,意味著社宅將在未來成為許多人的居住選項,隨之而來的課題不僅是硬體的完善、公共資源的投注、管理體系的建構,更關乎上萬的住民如何在此共同生活

林口社宅建築外觀(攝影:王昱文)

下個階段的關鍵目標,將是如何經由軟性社會工程,回應標籤化與混居等新興課題。公共藝術亦將投身這場實驗,3490+公共藝術計畫的策展人劉柏宏便有著這樣的期待:

「藉由公共藝術計畫的長期投入,有望發揮創造連結、凝聚認同的功能,在構築社宅新居住文化的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1

臺灣在社宅政策的推動上屬於相對後進發展的國家,因《文化藝術獎助條例》規範而為社宅帶來的龐大公共藝術資源,放諸世界各國卻實為少見。座落於全台最大、擁有3490戶規模的基地,「林口社宅公共藝術計畫」提出九年兩階段的實驗性作法,在第一期的計畫中著重透過多樣態的藝術計畫,以十四組藝術家的駐地實作,逐步累積觀察與論述,發展屬於林口社宅的生活居住田野基礎。

從這樣的安排,不難看出計畫對過往公共藝術偏重永久性裝置的反思,更期待能發揮藝術作為一種社會工程的價值,扮演社會溝通、創造交流、連結關係的角色

林口社宅公共藝術計劃九年階段圖(圖片來源:原典創思團隊重製)

此種藝術結合社會性實踐的行動原則,以藝術介入、社區/社群藝術、參與式藝術、社會實踐等不同名稱出現,回應解嚴後的台灣社會對公共、社群、民主、多元等不同價值的討論,藝術開始走出美術館的白盒子,積極投身社會。其理論脈絡可回溯至1960年代受女性主義、反全球化等文化運動影響下當代藝術出現的倫理轉向,1998年法國藝評家Nicoas Bourriaud提出的「關係美學2」,讓關係成為一種美學上可反映與創造的主題,或後來由美國藝術理論家Suzanne Lacy以「新類型公共藝術3」稱之,指涉「以公共議題為導向,讓民眾介入、參與、互動,並形塑公共論述的藝術創作。」

投身最難以預期的場域,由藝術扮演關係的促進者

具體而言,駐地創作意味著藝術家置身社宅的日常情境,透過多元的創作途徑,包括駐點經營、工作坊、市集活動、深度訪談、紀實攝影、游擊行動等,連結社宅內的不同關係。但在真實的情境中,將面對哪些居民、對話將如何展開,往往難以為藝術家和執行團隊所預期。

藝術家作為自由的中介,以突破既定領域疆界的方式,投身於最難以預期的社會環境之中,期盼能在過程中有所發現。這樣的工作可能耗費多年時間,才能找到真正的方法,為那些不常預期藝術出現的人們和環境,帶來狂想的擾動和感染。

——Pablo Helguera《社會參與藝術的十個關鍵概念》4

回顧2021年團隊初次踏入林口社宅的情景,面對高聳入雲、出數都需要門禁的大廈,加上疫情造成人際交往的被迫中斷,儘管計畫進駐的時間點是在社宅開放入住的三年後,卻未能感受到預期中「生活感」的痕跡。

林口社宅C區中庭的公共空間(攝影:Ken)

從區域發展的尺度來看,都市計畫拍板定案到市地重劃已逾五十年,期間所引導的林口新市鎮民間開發的的新大樓也陸續完工,除了社宅以外的周遭鄰里環境,近十年之間,林口的人文地貌幾乎重新洗牌。在林口地區快速發展的背景下,社宅採取只租不售、限制租期的政策,導致遷入的居民不僅戶不認識,入住後也缺乏建立交流的機會。社宅內雖有數個社福進駐單位,已有特定服務對象,量能難以擴及更廣泛的社區交流,呈現各自努力、缺乏橫向連結的狀態。

同時,我們也觀察到管理單位與住民間的潛伏關係張力,因第一批入住戶三年期滿將面對租金調漲1.5%的不滿爆發,延伸出對於管理費、公共設施使用、續租傢俱、報修、點交等問題的抱怨,在網路社群持續延燒。公共藝術也在爭議過程中受放大檢視,被批評為浪費公帑,抽象又不切實際,更加深了溝通的不易。

然而,在原來我們認為缺乏公共生活、難以發展關係的林口社宅,令人意想不到的關係潛能卻在一次次行動中浮現。

居民們聚集在林口社宅B區的駐地空間「日日習之所」的日常光景(攝影:王昱文)

藝術家黃芳惠:「日日習之所」創造非預期相遇的培養皿

藝術家黃芳惠的計畫將「培力」的概念融入藝術行動當中,在日常中透過發掘居民們潛藏的能力,鼓勵居民參與、投入、轉化想法為行動,加入藝術計畫一同挖掘社宅的可能。面對出入都需門禁的高樓,以及物管體系下相對壓抑的空間氛圍,如何讓人們自然地發生互動?

作為行動前的暖身,黃芳惠選擇了居民日常通行,但普遍認為不美觀、且開放時間受限的便道發起「圍網編織」行動。觀察居民最常行經的時段,藝術家拿起隨機邀請路過的居民加入編織,也可以只站在一旁觀察,「你什麼時候搬來林口?」「在社宅過得如何?」等日常對話便自然地開啟。2021年初第一次在林口社宅辦市集的經驗,則讓芳惠訝異於林口社宅潛在的社群動力,一開始以為冷冷清清的社宅,突然走出了很多人:「當時我想,或許住在房子裡的人是有意願走出來的,但過去社經營過於強調公共空間的整齊有序,而非以空間創造更多價值。

藝術家黃芳惠在林口社宅發起「圍網編織」行動,邀請路過民眾隨機加入(攝影:王昱文)
2022年1月「山頂上的喂喂村」生活節,藝術家黃芳惠發起免費分享、主題手作、村民市集、小家電維修等不同活動,看到了林口社宅的社群潛力(攝影:Ken)

從「隨到隨玩」開始 另類交易重構社宅日常性

以位於社宅B區一樓的「日日習之所」為基地,區位地點佳、有大面落地窗的空間容易被看見,居民也能自然走進。在活動的規劃上,也盡可能在維持一定節奏的同時保有開放性,固定在每週五下午舉行不同的主題手作活動,以「免報名」、「隨到隨玩」降低居民參與的門檻,隨著時間的拉長,不斷有新的面孔走進,也開始形成日日習之所的固定班底。黃芳惠認為:「有時候我們需要『沒計畫』,讓我們不是死盯著目標,而是能夠騰出心和眼,觀察這些人如何被串連在一起,並從他們的需求上延伸出新發展。」

藝術家黃芳會在日日習之所發起每週固定「隨到隨玩」的手作活動,每月底則在戶外空間舉辦小市集(攝影:王昱文)

活動最初雖然由藝術家發起,但也提供參與者自主發想的空間,開始有喜歡與人交流的居民,提議可由他們協助日日習之所開關門,在活動時間外也能有個泡茶閒聊的去處,或在這裡進行感興趣的手做活動,如有居民從家中搬來縫紉機,日日習之所的人潮便突然熱絡起來。

擅長縫紉的居民將自己製作的杯套送給鄰居大姐(攝影:施佩吟)

日日習之所逐漸形成以「日—週—月」為週期的運作模式,每日有居民志工不定期開門,每週三、五則安排社群內部聚會及手作活動,每月底則挑選週末舉辦小市集,將活動擴延至日日習之所外的公共空間,邀請居民擺攤、進行街邊遊戲,讓關係在過程中可以不斷累積、延伸。

居民自主發起在萬聖節將日日習之所佈置成鬼屋(攝影:王昱文)

藝術家陳若軒:「把門打開」看見人本相異的普世性

擅長紀實攝影的藝術家陳若軒以「把門打開」為題,紀錄每扇門後的日常:「作為一個外來的駐地創作者,開了這扇門之後,可能一個奶奶坐在沙發上獨語、或一個單親爸爸在替四十歲的長子梳洗打理。這些極度私密的狀態,都不可思議的在不同的時刻被我目睹,我忽然理解到,是所有的因緣俱足,讓我在這裡看到了這一刻。」

擅長紀實攝影的藝術家陳若軒,曾參與興隆社宅D1駐地創作計畫,他的鏡頭對準的是興隆社宅旁待拆除的安康平宅,作品「過了這裡,就是河堤/By This River5」記錄了低收入長者、青少年的生命片段。在林口社宅,陳若軒的拍攝對象包括「雙老家園」的自閉症家庭、小兒麻痹夫妻、獨居長者,在政策上對於撕去社宅標籤形象的積極作為下,這些與我們一門之遙的畫面也許更不易被看見,陳若軒的影像卻欲道出,相異才是生命的本質,如何在這個認識之上,讓每一種生活方式都有被理解的可能?

若軒和鄭樵一起走在林口近郊的老公崎步道(圖片提供:黃銘彰)

日常相伴中 彼此理解的可能在不經意的瞬間發生

陳若軒首先選擇拍攝的對象,是居住在林口社宅的成年星兒(自閉症者)及其父母。這個決定,源自與一位成年自閉症者鄭樵的「交流」。鄭樵的父親鄭文正是「自閉症權益促進會」的理事長,在和人稱「鄭爸」的鄭文正和鄭樵認識以來,鄭樵從未和若軒互動、給予任何回應,卻在某個共同走在林間步道的午後,鄭樵忽然回頭,定睛凝視著若軒。「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終於被看見了。」

拍攝星兒家庭的過程中,若軒開始認識自閉症者不以語言作為介質的溝通模式,他認為,不妨想像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本就需要放下慣有的溝通方式,對彼此的理解才可能發生。

受過去創作經驗影響,陳若軒在來到林口社宅前也經歷了一段反思。陳若軒表示,自己過去在選擇拍攝的對象與題材時,會更著重於和自己有共鳴的事情,有較強的主觀性。然而,當拍攝結束後,驟然離開對彼此關係與情感的撕裂,卻是創作者恆久的倫理難題。在林口社宅,若軒選擇以更緩慢、無計劃的步調進行創作,從與受訪居民的對談中,找到對方也覺得值得的回憶,以影像紀錄這些時刻。

在若軒的受訪者中,有位九十多歲的奶奶,在得知若軒希望拍攝自己後,主動開口問:「你可以錄我嗎?我想把我的故事留下來,我想寫一封信給女兒。」奶奶希望修復與女兒的關係,但只受過日本教育,不會讀寫中文,於是希望若軒可以拍下他說的話,協助他謄寫成一封留給女兒的信。儘管創作所建立的陪伴關係注定有限,卻也存在為彼此帶來和解(conciliate)或撫慰、療癒的可能。

儘管住在林口,奶奶每週都會搭車前往台北的日式卡拉OK唱歌(圖片提供:陳若軒)

藝術家林介文:「最柔軟的織所」在創作中得以自明的認同意識

來自花蓮萬隆紅葉部落的林介文,在族群意識尚不明確的年代,曾經歷泰雅族、賽德克族,最後將認同定錨於太魯閣族。在看似具有明確族群性的作品背後,介文形成身份認同的路徑,其實一直鑲嵌在創作實踐的辯證過程中。

藝術家林介文選擇在社宅內不同公共空間進行織布行動,隨機遇見不同居民(攝影:施佩吟)

近年來,介文將織布融入創作中,選擇在不同的場域做傳統織布的創作,藉此喚起離開部落討生活的都市原住民對傳統文化的熟悉感,也作為一種無聲的宣示。「不斷編織是我個人實踐自我的方式,在各個當代的場域、海邊的廢石場、部落的大橋上、雪地裡,甚至總統府前,這些都是無聲的宣示——宣示我們依舊存在。」

織布展開的社宅游擊行動

林介文從小在太魯閣部落長大,與傳統編織的相遇卻發生在他成年一場意外的機緣。從西班牙留學歸國後,在奶奶(Bubu)的衣櫃裡發現了大量的織布。介文說,在日治時代,殖民者為了方便統治強行將族人趕下山,當時的婦女匆忙逃離時,仍不忘背著沈重織布機。在傳統的太魯閣社會,編織即是女性的身份象徵,當代的編織不再具有這層意義,卻也成了一種更自由、與自我對話的行為。

林介文的創作計畫也呼應著林口原住民族群的北漂史。在社宅的住戶中,有約12.5%的家戶有原住民身份,鄰近的國宅也生活著許多早年離鄉討生活的族人。在都會型大樓的空間型態與管理規範下,不再有機會看到人們在自家門口或庭院聚集、冬天時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生火取暖的等部落中熟悉的場景,整齊劃一的大樓再也難以看出其中豐富的族群性。林介文選擇在林口社宅的公共空間,帶著自己的地織機(Ubung)席地而織,嘗試開啟與這群北漂族人的對話。

許多路過的居民十分意外,「原來現在還有人會用這種方法編織!」回想起自己的媽媽、奶奶也曾像這樣日日坐在織布機前。一位住在D區的泰雅阿姨表示願意和我們分享媽媽織給他的布,二話不說直接帶著介文回家拿,幾個人配著小酒,坐在地織機旁聊起了阿姨在南澳部落的往事。

泰雅阿姨拿著媽媽親手織的布(攝影:王昱文)

今年11月甫發生的「拆毛衣」工作坊,林介文邀請了八位當代織者共同擔任教學,讓參與者有機會真正體驗使用地織機的方法。配合活動期間,林介文將自己與織女們在林口完成的編織作品,以及奶奶的織布「裹」滿其中一棟社宅大樓的陽台,也有居民跟著介文一起把家裡的織布曬出來,共同創造了一個在社宅中非日常、卻也極其日常的場景。

林介文選定社宅D區其中一棟大樓的陽台,用織布進行「裹樓行動」(攝影:施佩吟)

結語

本文為「駐地五百日(一)」的續篇,是執行團隊在林口社宅的階段觀察紀錄,在社宅「如何共同生活」的基本命題下,以蘊含對話、陪伴、參與、互動等目標的行動原則,持續開展、累積社宅與公共藝術的關係。關係美學式的藝術實踐,並非把居民搬上嘉年華式的奇觀化舞台,而是在持續的行動中一同創造、重構社宅的日常風景。關係的形構不是為了造就一種抹去差異性的集體感,而是期待藉由不同藝術行動提出深刻的問題意識,回應社宅內異質個人、家庭、族群擁有的情感與課題,協商出不同於當前以管理為中心、由上而下的空間秩序,更具開放性的關係形式。

首圖照片來源:李政道


註釋

1 引自策展人劉柏宏於2022年1月由都市改革組織(OURs)在林口舉辦之「互住時代:營造以人為本的合作社群住居-林口社宅場」講座之分享內容

2 參閱 Bourriaud, Nicolas. Relational Aesthetics. trans. by Simon Pleasance, Fronza, Dijon: Les Presses du réel, 2002.

3 參閱 Suzanne Lacy(2004) 《量繪形貌:新類型公共藝術》吳瑪俐等譯。臺北:遠流。

4 Pablo Helguera(2018)《社會參與藝術的十個關鍵概念》吳岱融、蘇瑤華譯。臺北:國立台北藝術大學。

5 《過了這裡,就是河堤/By This River》計畫介紹 https://www.rhchen.com/about-by-this-river

萬華人,台大建築與城鄉所畢,現為林口社宅公共藝術計劃專案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