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行為的毛邊:那些溢出(與憋著)的真相

文 / 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事情可以很幽微,場面也可能很祥和,譬如大家集體憋著不作為,也可能是一種毛邊。

如果有一天有人問你:生活在這島上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你會怎麼說?

你大約不太需要思考,就能信心滿滿地回答:台灣人很友善、好客、勤奮、平和、包容、樂天知命……然後,然後,出乎意料地,預設的形容詞似乎眼看著就要用完了?但這也難不倒我們,你總能及時補上這完美的結語:嗯,有人說,台灣最美的風景就是人(眼前並浮現國際友人的微笑稱許畫面)。

你未必會意識到,自己恍若在覆誦觀光局的某段廣告文案,準備登在下周一的紐約時報上。這整個敘述中,似乎少了那些只要是人就必有的小奸小惡與劣習怪癖,沒有缺點,更別說致命傷。換句話說,我們已習於一種只有優點的自我認知,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那麼,那些遺漏的部分,你會怎麼補上?

從容的台灣人尚未大量現身的時代

我總會想起多年前那許多次出國旅行,每回飛機降落,機輪才剛觸地,空服員總得不斷廣播提醒:飛機尚未停妥、指示燈未熄滅前,請務必留在座位上,並扣好您的安全帶……可憐的她們,每次都必須極力安撫按捺好幾百個想要衝鋒的台灣人,他們真的一刻也不願多留在座位上。

等到指示燈真的熄滅,你會看到前後左右所有鄉親在30秒內如同受過嚴格軍事訓練、且若有魔鬼班長在旁怒目催促似地,卸下頭頂行李廂中大大小小所有物件,迫不及待擠到窄窄的走道上,等著下一道關卡(機艙門)打開,好衝出去。

但不管是誰,只要肯稍微用理智想想,都不免納悶:飛機安全落地後,接下來不就只是要離開機場嗎?大家究竟在趕什麼?是怕通關排隊、擔心去晚了行李被人拿走、還是怕排不到客運計程車,或讓接機者苦等?是為了這些瑣事而著急,或是內心另有更深層的焦慮?那是個何等令人懷念的,優雅從容的台灣人尚未大量現身的時代,大家都還認真憨直得可愛。

設若我是一個外國人,且只透過幾次搭機經驗來認識台灣人,應該會說那真是一群急急忙忙、毛毛躁躁、腎上腺素分泌過度、且徹底沒有安全感的人。並可能會覺得奇怪,那地方不是承平多年了嗎?他們明明是去旅行、去放鬆,為何卻弄得像在逃難?

單此一例,與我們彼時的自我認知之間,是否就有著相當落差?

汝必先以氣勢取勝

同樣也是那些年,同樣也在機場,只要航班稍有延誤不順,你常會看到有人到櫃檯對著地勤人員大聲嚷嚷,理直氣壯且怒氣沖沖地為大家「爭取權益」,如同在我們的國會殿堂中一樣(只是比立委們略斯文些,真正必要時才會跳上櫃台……)。這種現象的觀察重點,並不在航空公司是否真的怠慢,而是那人必定很大聲。因為不知始於何時,大家普遍得到一種認知:你必須很大聲,航空公司才會理你。

此事與當年街頭的交通事故,恰可相互對照。那時監視器猶未普及,行車紀錄器更未面市,每回有車子互撞,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誰對誰錯,駕駛們通常都會先衝出來互相大聲叫罵,雙方都怕失了氣勢。他們似也同樣聽信了一個口耳相傳的處世智慧:汝必先以氣勢取勝,以免被視為自認理虧。

這類景況在透露些什麼?我們且試著解析一下:台灣人日常多平和、不太聲張,但當時或許尚未經歷網路論壇天天對槓,與後來臉書日日表演的磨練,還不太懂得怎麼講理,也不太相信講理有用──他們還沒學會怎麼(文明地)吵架。

特別能撕開一道道缺口

每當我試著追索「我們是誰?」這有點嚴肅的問題時,腦中總會浮現一幕幕如此這般的集體出格狀態、一些個爆漿的毛邊行為,將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形容詞推擠到一邊,也打亂原本呼之欲出的標準答案。但你在懊惱的同時,卻又很難否認,這類發乎自然、未經算計、讓人一時無語的行為,是如假包換由我們所擔綱演出的。這種時不時會出現的集體毛邊,有點像記憶中的「刺點」,似乎乘載著不少關於我們自身的訊息?

你不難看出,這些行為的毛邊,往往是內心某種執念對教養的超車。當下你或許不容易分清,在那些時刻中,我們是突然變得不像自己,或只是顯露出真正的自我?但我們不妨看看兒童:他們的行為總是充滿毛邊,因為他們比較不懂得遮掩壓抑、永遠真誠。因此,當毛邊行為出現時,或者也就是我們不小心吞了誠實豆沙包時?

若要認真講究,日常生活中所有現象,其實都指向一個核心:我們的狀態。譬如你看看街上到處都有的、永不對齊標線的人孔蓋,就知道本地人不求精確;或從大家遇到穿制服的人都不會心驚閃避,也能推估民主早已深入人心。是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用來解析我們,並不一定得仰賴這類特出的越線行為。

但仔細想想,這種毛邊,又彷彿特別能撕開一道道缺口,使我們隱藏的內在從規矩合度的日常行為軌跡中溢出。無論是某種沒來由的偏執、欲求、恐懼,或是莫名其妙的觀念,都會在這些時候脫湧而出,那會不會正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捷徑?

小說家式的考察

若您不反對,且讓我把記憶的時鐘再撥到更早,回到台灣的少棒隊屢次奪下世界冠軍、並徹底使我們為之瘋狂的年代。如果您活得夠久,就一定知道,當年的我們是感到何等地驕傲啊!那意氣風發的程度,或許只有成吉思汗征服歐亞大陸時可堪比擬。

一直要到許多年後,我們的眼界終於打開了,才有辦法客觀回顧,並驚訝於:為什麼有一個地方的人民,會因為本該是小朋友打著好玩的球賽,全員熬夜吃生力麵看轉播,並為得到所謂的世界冠軍而樂翻天?不但鋪陳出盛大的接機,還要舉辦如紐約第五大道慶祝二戰勝利的遊行?你不免嘆氣,當年的我們還真是一群缺乏關愛、熱切期待他人讚美的鄉巴佬,對所謂揚眉吐氣,抱有一種比好萊塢更好萊塢的膨風英雄想像。

事情差不多就是那樣,一種集體激狂,一種毛邊蓋過主體的景況。那已經不是毛邊了,我們簡直是穿了一件厚厚的毛裘,當時卻渾然不覺。

這些過去的例子,透過時間的距離,似乎使我們更易於看清自己,比對出認知與真相的差距。你或許會說,我們早已進化了,這些例子都已不適用。但話且別說得太早,歷史往往會在時光中拖著長長的尾巴,很多事情並不會輕易消失盡淨。就以這最後一個例子來說,那渴求被讚美的特質,其實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們,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近年那此起彼落的「台灣之光」,不管是實至名歸或擦邊球勉強羅列(如林書豪、吳季剛……),始終都還讓人憶起曩時的少棒狂潮。

而探索這類狀似偶發的毛邊,對於描繪我們自身,究竟能有多少參考價值?這是個好問題,我的看法是這樣的:從觀察方法上來說,這比較像一種小說家式的點狀取樣,而不是社會學家式的嚴密普查。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式的描繪,通常不為完整鋪陳人們的生活歷程與樣態,而在於點出他們的某些特定行徑──那有時看似雞毛蒜皮的行為,卻往往是理解主人翁的入口。是的,這或者就是一種對「入口」的追尋。

文明或許只會使毛邊變形吧?

你可能又會說,我們的行為曲線,已在時光中被打磨得越來越平滑,毛邊越來越收斂,這種「入口」即使存在,會不會越縮越小,直到有一天全然關上?表面上的確如此,但我卻比較相信:人們無論多文明,多麼懂得喝下午茶,總還是會有毛邊的。因為毛邊不是不正常,而是正常一部分,沒有人能永遠活在規矩中。文明或許只會使毛邊變形吧?

這也正是我想提醒的,可別被我上面的舉例所誤導了,毛邊始終存在,亦可以有許多樣態,重點只在於一種脫離常軌的溢出,未必需要張狂。事情可以很幽微,場面也可能很祥和,譬如大家集體憋著不作為,也可能是一種毛邊,那是一種隱性的、沒有毛邊的毛邊行為。

這話或許有點費解,不如就以一個近期的例子來說明:

那天我跟我太太上了台北捷運,發現有條漂亮圍巾直挺挺躺在車廂中央的地板上。車過幾站,人上人下,卻沒有任何人去撿,包括我們。那時新冠疫情猶未到來,並沒有病毒疑慮,大家眼睜睜看著那圍巾可能被人踩踏,卻毫無動作,空氣中有一股詭異的張力。這是何道理啊?當下我忽然明白,原因在於:無論你是否心懷正念,想撿去招領,在彎腰的那一刻,都得面對(想像中)他人的目光,懷疑你想據為己有。而那一整車的台北人,沒有一個願意被人懷疑。

大家的不作為,或者正顯現了本地人的一種集體特性:我們有一種矜持,臉皮很薄、害怕尷尬。這種薄臉皮,有時卻可能會蓋過我們的價值判斷(與正義感),使我們無所作為、或保持沉默。是的,不作為其實也是一種作為,而那似乎也是我們所擅長的,同樣揭露著關於我們的特性。

後來呢,後來那圍巾竟被我跟我太太厚顏無恥地拿去招領了。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