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聞的!從嗅覺治理走向氣味都市主義


文:簡旭伸、白豐誠

On Air ON AIR專欄,是「論空氣 on air」,也是「廣播進行錄製中(ON AIR)」,也可以是秀正要上演中(the show is to be on the air)」,三層疊加就是一場系列討論。
我們認為,空氣/天氣/天空/氛圍不再只是社會現象的背景,或是各種行動的不確定因素,透過討論空氣中的風、光、濕、溫、空氣質量與聲音等量體現象,以及當中的日常實作、文化活動、情感氛圍與地方認同,我們有機會連結人文與自然科學,重新認識這些討論焦點。
從人文社會科學視角來看「空氣」,並且延伸討論都市環境相關的議題有其重要性,論題從氣與空氣(air)到天氣(weather)再到天空(sky-space)與自然大氣與社會氛圍(atmosphere)。藉由關注這些主題,便可重新檢討環境資源、文化資產、都市空間政策等一系列地方與區域治理議題。

空氣當中可以編碼許多不同種類的「訊息」,但是這些訊息往往需要藉由複合式的感官,才得以覺察。然而,世界似乎存在著某種「感官階序」,將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與觸覺,在文化上進行區分。長期以來視覺都被當成人們最主要的感覺,相形之下其他感官的重要性被縮小許多。正如上個月〈都市之聲:可編碼的聽覺與感官政治〉中討論聽覺,本文則討論在感官階序上更次之的「嗅覺」。 嗅覺就是一種與空氣直接相關的感官,它讓人們得以辨別空氣中的獨特品質,例如:濃烈或平淡、惡臭或馥郁、東方或西方、清新或汙染、安全或危機等等。然而這些概念,卻有都有其文化與社會內涵,進而涉及不同時代的治理實踐當中。當我們討論空氣時,「嗅覺」絕對是不容忽略的一種重要感覺,因此本文試圖提出幾個嗅覺的社會意涵與討論方向,並指出「聞」,其實也是一種「看見」的方式。

重要但被漠視的氣味:私密、記憶與主觀

首先要回答,為何感官在某個評量標準中看似可以排列優劣?以當代生活來說,視覺通常被視為最高等的感覺,經常與認知、知識或事實相連在一起,常言道:「眼見為憑」就是此理。次之的感官就是聽覺,它更像是與情感、情緒相關,就如我們聽音樂,就是仔細編碼了情境及相應的情緒氛圍的一種表現形式。視覺與聽覺佔據了當代生活的主要感官,這可能和傳播媒體與科技發展有關,甚至成為人們認識世界的主要方式,再來才是嗅覺、味覺與觸覺。
然而,「嗅覺次之」並非自然而然, 18世紀的孔狄亞克(Condillac)提出,如果我們想像將不同的感覺賦予一尊雕像,可以讓那尊雕像有人的能力嗎?首先是「嗅覺」。他認為只有嗅覺的大理石雕像「能集中注意力、回憶、比較、區分、想像;且也有抽象的概念、知道時間與數字、可以形成慾望、可以產生激情、有愛恨、有要求、也有希望、害怕與驚奇」似乎光是嗅覺,就已經具有靈魂的所有能力了(Ibid., 2005: 163)。那時候,嗅覺的優位性是存在的。
嗅覺後來在現代化過程,不被主流社會重視。原因複雜,或許是與其他動物相比,嗅覺似乎對於人類而言不太重要。Corbin(2022: 20)就點出了嗅覺可能被漠視的原因:「嗅覺感受轉瞬即逝,難以持久幫助思考成形,嗅覺敏銳度的發展與智識發展的方向,可以說是背道而馳」。

現代化過程,也涉及對氣味的問題化、管理與調整

人們一般認為對氣味的感知是個人層次的問題,缺乏感官的社會與政治特性。然而,Flikke(2016、2018)在他的桉樹(eucalyptus)研究中,就指出維多利亞時期,殖民者將桉樹引入南非殖民地是以「嗅覺」為核心邏輯,何以見得?
在17、18世紀的歐洲,醫療知識體系還是以體液學說和瘴氣學說(theories of miasma)主導,生病被認為是因為人們碰觸到殘害身心、腐敗或死亡的「空氣」因而致病。並且人口逐漸聚集於城市,垃圾、馬糞和殘渣堆積在路上,腐敗惡臭的氣味更成為了都市罪惡的代表。空氣在當時同時具有身體上與道德上的危機,醫者更是依據空氣來分辨有害或者無害。然而,「會發臭的」總是較為貧困的工人階級,以及那些被殖民者。
殖民者認為殖民地的空氣對歐洲人有毒性,因而需要藉由桉樹的特殊氣味,用以改善、消除瘴癘之氣。這種植物在夏天降雨過後,會散發特殊氣味,無論人們對該氣味的好惡為何,都使殖民者感覺到「自己回到家了」(Flikke, 2018)。殖民者試圖在殖民地創造「家」的味道,藉此將母國的嗅覺引進殖民地。

1910年南非西開普省一處苗圃的11歲桉樹(Bennett, 2010)

一個地區的氣味被改造、被馴化,借此讓殖民官員願意進入管理,使殖民地成為可資源化的區域,也就擴張了其統治邊界。在這個意義上,殖民主義就不只是將法令規章、科學制度、衛生安全等概念引入殖民地,還包含著「對氣味的管理」,也就是那些編碼了好壞、善惡的氣味量尺。由此來看,氣味也是政治性的,有關「什麼是好的?得宜的氣味?」就是有權者試圖管理氣味以達到治理目標的方式。
若回到台灣脈絡,日殖時期市區改正過程,除了衛生現代化的解釋方式,應有一個時代對氣味的管理歷史。在殖民治理歷史中,氣味很有可能被改造,讓嗅覺有了新的道德判斷,對社會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此外,氣味與城市發展與產業往往有密切聯繫。例如,以往被稱為「黑鄉」的南港區,在1950年代劃定為工業區以後,就曾有啟業化工廠、南港輪胎與台肥等大型工廠坐落於此,這裡的空氣總是瀰漫的液氨、油、瀝青與橡膠氣味。不過,隨著都市擴張以及民眾對優良空氣品質意識提升,這些高汙染工廠也逐漸停工並遷移、山豬窟掩埋場也轉型為山水綠生態公園。如今的南港,則轉型成為科技軟體園區。

過去位於南港的啟業化工廠(來源:國家文化資料庫)

嗅覺體驗是都市發展的重要議題,然而並不一定所有的氣味都可以被治理體制納入議程,畢竟氣味經常被認為僅是主觀感受。近幾年各地有些做法,嘗試突破此窠臼。例如在西班牙,Odor Collect團隊利用「召喚公民的鼻子」的方式來感知空氣汙染。他們嘗試建立了一個數位的氣味地圖,邀請公民在嗅到怪異的味道時使用手機APP上傳至地圖上,藉此描繪出可疑氣味的時間與空間分布地圖,以即時掌握汙染(Lucrezia, 2021)。這種作法將以往容易消散的氣味,紀錄並呈現在地圖上,可以讓某些難以辨認是否真的存在的污染氣味「視覺化」,並進入環境治理的真理體制當中。
簡言之,如果只有一位公民嗅到都市中的可疑氣味,很可能會被認為是主觀感受而不是公共議題,但是藉此APP,在同一個地點有很多不同的人通報並記錄下來,我們就可以合理懷疑這個地理區域,是不是真的出了什麼問題。

將氣味收集並標記的APP (Lucrezia, 2021)

邁向「氣味都市主義」的空氣調查

上述我們可以看到基於殖民嗅覺文化的氣味引進、空氣汙染邏輯的氣味排除,大多都還是在「空氣汙染」層次進行探索。如果更進一步思考氣味與城市的關係,「氣味都市主義」就是一個值得發展的方向。
除了刺鼻氣味之外,工廠也可能散發不同氣味,例如在過去台糖糖廠附近的空氣,總是瀰漫甜甜的氣味、構成許多人小時候的味道。蔗糖工廠需要將蔗汁加熱殺菌,過程中就會飄散出蔗糖甜味,並飄散出來。不過這些味道,隨著現代化的製糖工業生產體系完善,便逐漸消失。如果我們更廣一點來說,地景變遷同時也是地區氣味史的變遷。當我們在討論一個地方或產業的文化歷史時,空氣中的氣味其實更能喚起記憶、傳遞情感,然而我們往往沒有給嗅覺應得的關注。若更積極思考嗅覺的文化潛力,那們也應思考如何「保存」這些氣味。
若從空氣的角度思考城市,可以不只有討論空氣汙染,更應積極嗅聞各種「氣味」。晚近氣味都市主義(smell urbanism)的研究有萌芽趨勢,但整體而言還在初期階段,周敬硯、朱文一(2022)指出了當代氣味都市主義關鍵學者與研究取向,分別是:1.傳統城市氣味理論 2.氣味營銷理論 3.氣味地圖理論 4.城市氣味景觀 5.氣味藝術理論。他們分別從不同角度,開展氣味與都市關係的研究。

氣味都市主義的相關研究分布(來源:周敬硯、朱文一,2022)

北京清華大學亦有針對北京舊城區的氣味調查(例如:封蓉、劉璐、馬頔翔、程情儀、龍瀛,2017),足以證明都市氣味是有機會進行科學研究,而不只是空氣污染防治與抗爭。具體來說,他們指出了幾項嗅覺城市設計的可能場域,例如:運動、觀光與文化的主題路線規劃;商業空間、嗅覺識別系統、文化展演與氣味偕同創作等主題活動策畫。氣味都市主義者們更積極看見氣味的社會、文化與情感面向,並有意識的將其設想為都市文化的重要元素。

上:北京舊城街道氣味濃度地圖;下:舊城食品氣味濃度分布圖(來源:封蓉、劉璐、馬頔翔、程情儀、龍瀛,2017)

日本環境省早在2001年向全國徵集「かおり風景100選」(香風景百選),無論氣味的來源是不是「自然風景」,都有機會成為百選之一。舉例來說,靜岡縣濱松市入選的就是「濱松鰻魚」,以一年四季的蒲燒鰻魚氣味作為地區特色,當地的浜名湖畔有許多養鰻場,甚至還有「鰻魚觀音」(うなぎ観音)安撫鰻魚靈魂,並每年八月24日舉辦鰻魚追悼會;福岡縣柳川市入選的則是遊船後的清蒸鰻魚氣味;大阪市有法善寺信徒引燃的現香;群馬縣草津町則是以草津硫磺溫泉的「硫氣」特色入選(可參:日本環境省大氣環境對策)。
即便我們承認氣味是人類重要的感官,但對於城市氣味的理解還是相對缺乏,在台灣針對聽覺的聲景研究及實踐,比起嗅覺更為人所知,也許嗅覺與都市關係,也應回到都市發展與研究的議程。我們可以將空氣的討論,脫離只有空氣汙染命題,更邁向積極的「氣味都市主義」,開啟嗅覺與都市的多重想像。

小結

我們常說所謂「打開感官/五感」,實際上不只是停留在「感」,更要「知」。在更深層的意義上,承認多種感官並拆解視覺主導的真理體制、逐漸拆除「眼見為憑」的偏見,並承認感官的政治性以強調社會討論的必要。若誇張一點說就是「解放視覺之外的感官」。
然而,不同感官之間的品質與情感效果顯然不同,就以嗅覺而言,氣味總是與記憶相關。比如食物的氣味總是可以與不同生命階段、地域與文化相互連接,離家求學或工作的異鄉遊子,更能體會到食物飄散出的氣味與「家鄉」之間的聯繫;甚至對有些人來說,能開伙的住處就是解思鄉之情的關鍵;親人之間的回憶很多也奠基於氣味,嬰兒能夠辨識母親的氣味而感到安心、情人之間也能憶起對方的氣味。可以說,嗅覺記憶是親人專屬的感官。
若結合上個月討論的聲音,在中文語境中的「聽聞」,便具有解放感官的可能性。因為就字面上來看,聽與聞是對應到聽覺與嗅覺,但二者合一時就帶有「知」的意涵,而不僅是聽到或聞到而已,更包含著文化、情緒甚至該時代的獨特氣息。綜合以上,藉由感官體會空氣中瀰漫的氛圍與質感、體會視覺之外的獨特品質,因此嗅覺絕對是談論空氣及治理的關鍵。


引用文獻

  1. Bennett, B. (2010). The El Dorado of Forestry: The Eucalyptus in India, South Africa, and Thailand, 1850–2000.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 55(S18), 27-50.
  2. Corbin, A. (2022)《惡臭與芬芳 : 感官、衛生與實踐, 近代法國氣味的想像與社會空間》蔡孟貞譯。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
  3. Floyd, S., San Roque, L.& Majid, A. (2018) Smell Is Coded in Grammar and Frequent in Discourse: Cha’palaa Olfactory Language in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 Journal of Linguistic Anthropology. 28(2): 175-196.
  4. Le Guerer, A.(2005)《氣味》黃忠榮譯。臺北:邊城出版。
  5. Lucrezia lozza(2021)「Citizen Science Is Helping Tackle Stinky Cities公民科學正在幫助解決臭城市」,NEXTCITY(2021年5月4日)。網址:https://nextcity.org/urbanist-news/entry/citizen-science-is-helping-tackle-stinky-cities。取用日期:2022年12月12日。
  6. Majid A., Kruspe N.(2017) Hunter-Gatherer Olfaction Is Special. Current Biology. 28: 409-413.
  7. Majid, A. (2021) Olfactory Language Requires an Integrative and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5(6): 421-422.
  8. 周敬硯、朱文一(2022)〈西方氣味都市主義若干理論解讀〉。《城市設計》1: 40-53。
  9. 封蓉、劉璐、馬頔翔、程情儀、龍瀛(2017)〈氣味景觀 街道空間品質的一個維度〉。《時代建築》6: 18-25。

作者簡介

大學老師,關心島嶼的風、光、濕、溫、空氣與聲音。

博客來骨灰級會員,目前是台大城鄉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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