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宇韜、aaliyah、王建凱

編按
「蚵樂園」是一篇關於芳苑海線蚵文化的地方書寫，宇韜，aaliyah與建凱以半年的時間，對在地居民與產業進行訪調，並將田野調查所獲得的資料為素材，將對地方的「認識」轉譯為「再現」，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法，描繪養殖產業的價值與靠海吃飯的心境。文中虛構與非虛構交疊，除了社會關懷，也碰觸海線居民內心柔軟的角落，以及蚵產業在生產，生活，生態上的交疊，懷疑與矛盾。
本文為本系宋郁玲老師鄉村地理地方書寫實作課程延伸。

「蚵的一生，就是為了抵達蚵樂園！」

「衝啊！」在一天僅有兩次的滿潮時刻，蚵子豪領先所有蚵寶寶，率先附著到蚵殼上，佔了個好位置。

「各位蚵寶寶們，你們的到來，你們的出生，都是海神所賜與！蚵殼並不是終點，你們需要互相競爭、付出努力、爭奪食物，成為最大、最飽滿的蚵，前往海神存在的蚵樂園！那邊有黑白條紋相間的高塔在等著你們！」天關撐開兩旁的殼，挺起飽滿的肚子，瞪大雙眼，此時沉穩且魔性的聲音在蚵寶寶們腦中響起。

蚵子豪此時向天關詢問：「天關，要如何成為最飽滿的蚵啊？」

天關衝到蚵子豪的臉前，說：「孩子，問的好！要如何成為最飽滿的蚵，首先，你要搶到最多食物，包含浮游植物、漂浮藻類、礦物質、有機碎屑，吃得愈多愈好。」他說完並打一下自己飽滿的肚子，以肚臍為中心，向四周起伏、晃動。

「再來，你要搶到愈多空間，把身旁其他蚵寶寶擠下去，讓你可以成長茁壯；最後，注意不要被泥沙蓋住，不然它會讓你不能進食而被淘汰。」天關四處走動，最後又回到蚵子豪的面前，對他耳提面命並拉高音量，大聲的宣布：「上吧，蚵寶寶們！」

就這樣，前往蚵樂園的競爭開始了。

有些蚵寶寶不適應每天兩次的海水漲退而被淘汰，又有些因為搶不到食物而變的瘦小，因此被擠落，不知去向，或是被沙子覆蓋，張不開嘴無法進食而被淘汰。最後只剩下三十位蚵寶寶仍然在蚵殼上，其中，蚵子豪依靠他的努力與天賦，成為蚵架上最大、佔據最多空間的蚵。

某天，有個西施舌來訪。

「我是馬珂，是特地來告知您危險的。」馬珂顫抖著身體，慌張且恐懼地說：「我家裡設置了兩個管道，一個讓海水進入，另一個則排出，以此來觀察環境的變化。有天，一片蚵殼殘骸漂進我家……這是不祥的象徵阿，您所相信的蚵樂園似乎沒有您想的那般美好，請留意身邊的人，危機正在慢慢襲來！」

「你在胡說什麼？」蚵子豪露出鄙視的眼神，拉高聲調說：「你什麼都不懂，那是天關口中的理想之地，是目標，是生命的意義！」

「我有一個蝦猴朋友，蝦姑，他曾跟我講過他的故事。他有一個Y字型的家，平時都在家的最底層待著，門口外側讓海水流過。等他餓了，就會到門口吃漂進來的矽藻跟浮游生物。」

馬珂將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說：「那天，突然有大量且強力的水流沖毀蝦姑的家，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逃跑，才得以存活。當時，泥水相當混濁，只能看到一根管子插進泥地，四周的泥沙被翻起。」馬珂的情緒愈漸沮喪。

「蝦姑說，他在逃跑時，也看見在水中央的蚵被模糊的物體帶離水面。我那時候不相信，直到看見出現在我家的蚵殼殘骸……」馬珂哭了出來，支吾地說：「拜託你，相信我一次。蚵樂園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快逃走吧！」

「瘋老頭，誰會相信你說的話啦！」蚵子豪的內心有點遲疑，「那是天關口中的理想之地，是目標，是生命的意義！」

「孩子，我已經警告過你了，接下來就是你自己的選擇。」語畢，馬珂露出失落的表情，長嘆離去。

蚵子豪在馬珂離去後，仍不願意放棄競爭。但，矛盾不斷縈繞在他腦中：這樣日復一日的競爭、搶食、適應潮汐漲退的考驗，但，蚵樂園真的存在嗎？算了，管不了這麼多。只要變的更大、更飽滿就能抵達蚵樂園，並證明馬珂是錯的。

蚵子豪最後成功了，他成為蚵殼上最大、最飽滿的蚵。

某天，天關現身，向著仍留在蚵殼上的蚵說：「恭喜！你們通過了殘酷的競爭，獲得前往蚵樂園的門票。」海面下傳出一陣歡呼聲。

天關走向蚵子豪，拍拍他，說：「你是今年表現最好的，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

蚵子豪的腦中響起天關低沉的聲音，「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你是我認可的接班人，我身為天關的權力及責任將傳遞給你，而你將繼承我的記憶成為下一任天關，請運用這個職位來統治整個彰化沿海的海下世界吧！」此時，一陣耀眼的光芒讓蚵子豪睜不開眼，而天關過去的記憶霎時闖入他的腦中。

「我要成為蚵架上最大、最飽滿的蚵，前往夢想中的蚵樂園！」

「我被天關認同，成功成為最飽滿的蚵，準備要前往蚵樂園囉了！」

「天關， 你在說什麼呢？蚵樂園怎麼可能不存在，那不是你跟我說的理想之地嗎？」

蚵子豪努力地睜開雙眼，呈現在眼前的卻是他從沒看過的世界。他感覺漂浮在高空中，眼前是看不見盡頭的蔚藍大海與天空之交線；背後是廣袤無垠的農田、沿著海岸線排排站的風力發電機，還有一個個獨立發展、成長的聚落與一座橫越其上的大橋；而腳下是黑灰的泥灘地，上頭插著需多樹枝，彼此之間用繩子相連，形成一塊塊方正的構造。

「那就是你出生、成長的蚵架。」天關的聲音在耳邊縈繞，「而那就是我告訴你們的黑白相間的高塔。」蚵子豪看向一旁黑白相間的芳苑燈塔，驚喜地說：「那不就是蚵樂園的象徵嗎！所以那裡是蚵樂園嗎？」天關點了點頭，說：「讓我們再更近一點看吧。」

突然，蚵子豪整個人身體下墜，往腳下的泥灘地方向衝去。他看見許多同為蚵的同伴們從蚵架上被拿起，裝進一旁漂浮的保麗龍板上的黑色簍子中，隨後被抬到蚵車上運往岸邊、跨越堤防，前往剛剛看見的聚落。蚵子豪著急地往蚵車離開的方向移動，卻看見沿路被遺留的蚵殼，甚至有些被堆得像山一樣高，而人們就坐在旁邊，快速拿起身旁的蚵，用刀鑽入蚵殼中再用力向上撬開，使蚵殼分離，並取出中心柔軟的部分放置於腳邊的鐵盆中。

「這就是我所說的蚵樂園。」天關說。

蚵子豪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所有事物，以及天關一直在欺騙他們的事實，他不願相信……不願相信自己原本信仰的世界是錯誤的。「如果你不想像他們一樣變成這副模樣，那就成為下一任天關吧。成為天關，繼承我的能力和記憶，海神就會保佑你，不會讓你被抓走。」

「我不想要被抓走，不想要死掉……我要當天關，我要活下來！」蚵子豪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著，而一旁的天關卻露出欣慰的微笑，「好孩子，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你要好好得擔任天關的工作喔。」

天關的聲音嘎然而止，蚵子豪也猛地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身在熟悉的蚵架上，讓他又重拾一點安全感。而眼前一動也不動的天關，身體突然地發出耀眼的光芒，開始冒出泡泡，天關的軀殼逐漸消失，最後遺留在原地的僅剩下天關的權杖。

蚵子豪感到不知所措，他疑惑地將地上的權杖撿起，「天關的責任就是要讓所有蚵到達蚵樂園，這就是宿命。」他最後的聲音在腦中迴盪。雖然蚵子豪接下了天關的職位，但是他並不想要照著上一任天關說的事去做，他在心中想著，「我要告訴所有的蚵，蚵的命運不該被以這種形式結束，不應該是被捕撈上岸後，被迫剝離生長的殼，進到邪惡人類的胃裡。」

「ㄎㄧㄚ！ㄎㄧㄚ！ㄎㄧㄚ！」蚵子豪被一連串的蚵殼鼓噪聲拉回現實，急忙拉住身邊最近的蚵，瘋狂的搖晃著他，大叫：「不要去蚵樂園，蚵樂園根本就不存在！」周圍的蚵瞬間寂靜無聲，全數看向蚵子豪的方向。

「我們不去蚵樂園的話，那我們要去哪？」其中一個蚵眼神堅定地詢問。

「蚵樂園明明就存在，天關一直都是這麼跟我們說的！」另一個蚵反駁蚵子豪說著。

「對啊，天關他……等等，天關去哪裡了？怎麼突然消失了？」有隻蚵突然提出了疑問。蚵子豪此時拿起他手裡的權杖，說：「我就是天關，上一任天關已經離去了，他將天關的責任交付給我。」蚵子豪環顧四周的蚵，信誓旦旦的宣揚他的理念：「所有的蚵們，讓我們一起奔向海的另一端尋找自由吧！」

蚵群傳出一陣騷動，有些蚵認知到天關離去而放聲大哭了起來，有些蚵堅持蚵樂園才是他們最後的歸宿，有些蚵半信半疑，而有些蚵則是相信蚵子豪說的另一個美好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大家彼此爭論不已。

此時，蚵子豪說：「相信我的蚵就跟著我走吧，我們就在下次滿月漲潮時，順著海流奔向自由的大海。」蚵群傳出了一陣「ㄎㄧㄚ！ㄎㄧㄚ！ㄎㄧㄚ！」的附和聲。

在寂靜無風的海邊、月色正圓時，海平面緩緩地升起，蚵子豪感受到海流的波動正將他抬起。此時，他知道，奔向自由的時刻已經來臨。在月光灑落下，透過蚵子豪的眼睛可以看到蚵紛紛甦醒，並且聚集到他身旁。蚵子豪大聲吼叫：「蚵們！屬於我們的自由時代即將來臨，大家跟著我一起前進吧！」蚵子豪語音未落，一道大浪席捲而來，強烈的衝擊力使得隊伍分散，部分蚵撞擊到海底碎裂成無數碎塊。但此時蚵子豪顧不得傷亡，仍帶領著蚵群執意向前衝，他們與海浪纏鬥了整晚，終於越過海底沙丘到達平靜無浪的那端，此時蚵群們飢腸轆轆，發現海洋裡沒有來自河流的營養鹽及礦物質，他們紛紛因為缺乏食物而餓死。

蚵子豪看著蚵群接續死亡，心理產生自責與矛盾的情緒，心中想著：「難道蚵真的就只能待在蚵架上，為了前往蚵樂園的虛假目標而努力，成為人類的食物嗎？難道蚵沒辦法擁有另一種快樂結局嗎？」

此時，蚵子豪頓悟，「蚵不管怎樣努力生活，最終都將面臨死亡……」，同時，上一任天關對他講的話浮現在他腦中，「天關的責任就是要讓所有蚵到達蚵樂園，這就是宿命。」所以蚵子豪理解了，「天關的重責大任是要讓蚵擁有夢想，讓蚵相信快樂的一生，這就是蚵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