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豐誠
「透明」一詞,不只是描述物可以被光線穿透的狀態,人們也用各種修辭,將透明的概念應用在不同情境,以表達某些抽象概念。例如:坦率、誠實、公開、開放、可靠、清晰、易理解等。也許可以說,「透明」強調了事物或行為的不含糊、不隱藏的特性。或者理解為失去隱私、受人注視、存在但不可見的狀態;另一方面,地景(landscape,或譯景觀)則意味著某種「觀看之道」(Wylie, 2021),不僅是客觀的土地形貌,也是不同人們觀看世界的方式。無論是「透明」還是「地景」,都能覺察到主題強烈的視覺及其隱喻上的關切。將二詞結合起來,有助於拓展我們對空間的思考方式。
本文認為「透明地景」的有趣之處,在於它揭示了「感官的可操控性」。視線是權力施展的重要感官,可以在空間中發生效用,最廣為人知的案例莫過於 Foucault(2020)的圓形監獄,或是珍雅各(2007)的街道之眼。「看得見」都意味著某種權力形式正在運作,使地景中的權力關係得以成型。怎麼看、看什麼、怎樣的空間使之可見與不可見,或產生怎樣的社會效果,這些都彰顯出視覺在空間中,是政治且充滿權力的感官。更進一步,不僅是眼睛,空間元素也能在耳、鼻、舌、身上控制什麼是「可感受」的。
人的感官不僅是生理條件,還具有社會性。因為人們對地景的調控,都隱含著判斷什麼是好的、美的,以至於是合理的、協調的或甚至是合法的地景。空間營造者可以斟酌不同空間元素的「透明度」,來營造人們感受環境的方式。哪些部份應該展現出來?哪些該隱藏?需要透過什麼樣的技術手段,將地景元素解釋為好的?這些價值判斷構成了不同地景的審美方式。換言之,空間不只是「地景」,還是人為安排的「場景」。它預設了某種文化背景或科學的知識系統,而有著特定的感官模式。我們遊歷的各種場景,都可能設定了某種感知環境,評價優劣的標準。如果用「遊園」的身體進入各種空間,能覺察更多根本的空間問題。
東方園林的感官控制技術與其審美
牆與窗是最好理解的空間元素,它們最能直接控制可見與不可見。只要有了牆,就可以阻擋穿透性的視線,將空間一分為二。不過,一旦安上窗,就可以有意地創造某種透明度。在這個意義上,牆是一種感官控制技術:要設計成什麼高度?在哪裡可以使用比較通透的鑄鐵圍欄?或者以綠籬代之?若是綠籬,應該選用繁茂郁綠的月橘,還是輕盈透紅的南天竹?要在哪些空間之間築牆?在何種情境下意味著內與外?以怎麼樣的身體姿勢或步伐移動其中?這些設計選擇,目的都是希望能恰到好處地調整遊園者在空間的感官形式。
如東方園林中的花窗,它編碼了特定的觀看方式,安裝了一種觀覽邏輯。這些簍空的窗可以引景、借景、框景,引導遊園者的感官,讓庭園空間產生韻律。舉例來說,走到不同位置所擁有的視覺條件不同,窗可以與遊園道相互搭配,強調最美的景色使之可見、可賞;或者完全不透明,造一障景遮擋後方的元素,凸顯前景之精致秀麗。再加上石景、盆栽、魚缸與植物的不同搭配組合,就可以引導觀覽模式。這正是「設計者」的目的,他們仔細斟酌應該讓人看見什麼與不看見什麼,設定不同場景應有的感官,並隱藏各種寓意待人們發掘。
園林設計需要調控各種空間的「透明度」,使遊園體驗產生層次,而不是毫無邏輯地將景色鋪張在觀者視線範圍中。計成所著《園冶》幾乎是中式東方園林共享的造園論述,他在〈興造論〉中稱:
極目所致,俗則屏之、嘉則收之,不分町畽,盡為煙景,斯所謂「巧而得體」者也。
計成,2015。原書成於1634年
要達「巧而得體」,則必須有得當的「主人」(能主之人,即工程主持人,統籌規畫與設計的人,似現代的景觀師),才得以進行因地制宜的整體安排,從而能讓園林的感官體驗豐富多彩。優秀的東方園林遊覽方式,設計時必須精巧且不著痕跡,達到「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效果。人們往往強調後四個字的「順應自然」或「天人合一」的審美觀,而將前四個字當作背景條件。但我們若以批判空間的視角重新詮釋,園林畢竟還是「由人作」,它擁有制定好的劇本、是特定的歷史或文學場景、是一種對人與自然關係的選擇,更是一組觀看之道與審美方式。然而,是誰制定/選擇/觀看與評價呢?
以板橋林園為例,各個空間有著不同的角色、功能與「寓意」。觀稼樓在當時擁有整塊區域最好的視線條件,可以飽覽周遭阡陌縱橫的務農景色,是園內極佳的借景建築(王其鈞,2017: 296),早年更在附近孔雀園對面之假山內飼養猴子,有「封侯」之寓意。又或者是方鑑齋與池上戲台,那是一個較為封閉的水體空間,藉由水面形成倒影,四周建築環繞、後方由小樹林創造與阻擋回聲,如此一來南管演奏時,便可擁有最佳的感官體驗。夏鑄九(2008)回顧林園方鑑齋時是這麼描述的:
南管樂聲清雅幽長,方鑑齋是演奏的地方,由內向的、包被的空間,保護時間的流動,確保南音的聽覺效果。這裡是身體感覺集中與濃縮的象徵地方,幾乎無處不構成對景,提供了在視覺、聽覺、味嗅覺、以及體觸感上,都是完整而自足的所在。
夏鑄九,2008: 58-59
在空間佈局上,池水將看台與戲台分隔,更加強了此處的體驗更加聚焦於視覺與聽覺,而不是能近身接觸或立體的遊賞形式。水體調節了周圍氣溫,讓體感清涼、舒適,水的澄澈通透也成為文學上的修辭,正如方鑑齋的命名靈感,取自朱熹〈觀書有感〉(緒方賢一,2014: 244)。過去它是一處林家子弟與騷人墨客讀書吟誦的書齋,挪用原詩句「半畝方塘一鑑開」的借景喻理表達手法。「方塘」之所以澄澈透明、明理悟道、對映雲影天光,是因不斷讀書放開眼界,使之不枯、不腐、不濁。
然而,林家並非由科舉起家而是經商致富,但喜交文人雅士,某種程度上提供了台灣移民社會轉化所需的人文氣息。放在當時台灣的社會情境中,林園就不僅是富商的咫尺山林,還是文雅與世俗、富貴與市井的矛盾空間,更是一鑑反觀自身的異質地方(夏鑄九,2008: 78-82)。方鑑齋「透明」的審美方式,需要從實質的空間體驗、文學場景與當時社會情境中覺察。
筆者幾次前往板橋林園時,確實感受到造園者表達的空間巧思。林園仔細地控制可見-不可見,以及表現不同意義上的「透明度」,透過強調不同感官體驗以融入不同文學情境,形成有東方特色的空間審美方式。遊園時遇導覽解說的隊伍,導覽員透過各種解說的話語、情緒、動作與故事,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歷史情境,邀請遊客進入一種特殊的「觀看方式」。藉此激發想像並打造特定的時空感受,這不正是一種更加活現於空間的「感官控制技術」嗎?比較收聽導覽前後,體會到的園林截然不同,原本注目於池水倒影,開始轉變為戲台演出的幻想……。空間的「透明度」絕非中立或亙古不變,而是必須進入場景中的歷史情境,該空間的審美方式才能成立。
東方園林話題並不懷舊,因為即便是當代的空間,也有其引導感官的方式以及場景背後蘊含的邏輯。舉另一個與園林性質差異較大的「人工濕地」為例。
人工溼地的審美與重置感官的技術
河濱淨化型人工溼地的建設目的之一,是將都市排水經過多層水池、濾床與各種具抗汙、淨化功能的植栽群,過濾水中物質以降低河川汙染。Minich(2013)以美國的人工溼地經驗為基礎,認為這些溼地通常位於人口稠密處,建造或維護溼地,就得改變大眾對其「雜草叢生」、「看似未管理」的負面印象。而景觀師是當代人工溼地的重要角色。景觀的專業訓練與圖像知識,對於有效表達溼地的美學、社會與生態效益至關重要。建成後,也須持續以導覽、走讀活動或解說牌等「環境教育」形式,來調整遊覽者的感官。
筆者先前曾參加新北市濕地故事館導覽,也察覺到在人工溼地這種「園林」形式中,蘊含著一種特定的觀覽模式:導覽員向我們說明,上層的人工溼地會有些許臭味才是「正常」,那意味著它正在產生功用。氣味是一種感知與遊賞淨化型人工溼地的方式,有了氣味才代表「正在淨化」。此時臭味被解釋為對河流環境有益,所以是正常的景觀體驗。這與普遍人們對好環境與好空間的印象明顯有差異,畢竟大多數情境中,景觀即便沒有香氣,但至少要無臭、無味才「恰當」。
氣味雖透明但有感,在人工溼地中,遊園者需要將身體調整為特定形式的感官狀態,進而校準空間的審美與評價方式,才可「遊賞」這類地景。因為人工濕地部分的美學,鑲嵌在更加「實用」的那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導覽、解說與告示牌,就是一種重置感官的技術:將既有的身體習慣或感官標準,調整為專屬於淨化型人工溼地的形式。換言之,在這種「園林」形式,審美方式必須奠基在特定科學知識背景之下才能成型。
對比另一個鮮明的案例,是大安森林公園大生態池。在那邊有一處「鳥島」,造園者與專家們創造了豐富的棲地環境,引進擁有蟲鳴鳥叫的自然生態的感官體驗。在那附近種有水柳、榕樹、茄冬、苦楝等植物,讓許多不同的鳥類棲息於此。不過,也帶來鳥糞異味的嗅覺困局。大安森林公園之友基金會從2019年開始,邀集專家學者,試圖以水質與土壤工程解決周圍的氣味問題。(可參:大安森林公園之友基金會大生態池網站)
不過氣味之所以成為「問題」,還是基於都市市民的獨特審美標準,人們希望引進自然生態的視覺與聽覺,但「有味道」的部分則不太一定。那麼,究竟什麼樣的「生態」可被市民接受呢?相對於同樣也強調生態的河濱淨化型人工溼地,都市公園這種「場景」對自然生態的感官與審美方式,顯然有所差異。
我們再把「遊園」的身體,進入特定歷史情境,並將觀注焦點移到台北城。也許更能說明「無處不遊園」的內涵。
台北城與殖民官員的身體
殖民時期初來台的日本官員,面對的是清朝縣級以下幾乎「不可見」的地方社會,以及陰魂不散的「瘴癘之氣」。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本地的游擊隊,而是各種致命的疾病,「公共衛生」才是地景改造的首要目標。他們使用人口統計、戶籍調查、警察制度、市區改正、公共衛生、各種表格、實測地圖與數據等現代國家的管理技術,嘗試將台灣朦朧虛幻的前現代社會,「視覺化」為各種可見的數據與對照物,從而變得具體而能管理(蘇碩斌,2010)。渾沌的現象要變得可治理,首先得「看見」,使之變得可治且可管,這也具體的反應在城市空間上,畢竟「追求空間的透明度」對於統治與管理至關重要。
以清領時期興建的台北城為例,無論是城基方位還是城門位置,都受到了風水與勘輿的空間知識系統影響,但這顯然並不符合當時日人的「審美標準」。以公衛議題為主的各種計畫,在強調衛生與現代治理的歷史背景下啟動。殖民的五十年間在台北就陸續正式公告了6次,逐步修整街路、側溝、下水道等。並將城內市街貫通、曲折的道路必須取直、建造新城門並盡可能將視線穿透城牆(ibid., 2010: 172-192)。如此一來,便可將不潔的、陰暗的空間呈現在統治的視線。
也許可說,現代的權力追求這種透明性,畢竟「看見」才讓現代的治理成為可能,藉由這些視覺對照物——或更直接的將其「視覺化」——而能組織權力關係,將每一寸空間納入治理體制。在這樣的歷史情境中,使地景「透明」的審美標準,有著「殖民且現代」的色彩。
延伸這種思考方式,無論是使用地圖、表格、數字與規章制度等形式的「看見」,或是城門、街道、基礎設施等具體空間設計,都是一種操控某些現象是否可見、可感的「感官控制技術」。只是,這一次的「遊園者」是殖民者,他們可以具體改變地景,調整空間的「透明度」,以達成治理目標。
「遊園」的身體:一種批判性解讀空間的方法
遊園不只是一種「觀看方式」,而是一種切身的經歷。人們留意環境資訊的方式,大多是建立在非關感官能力的社會基礎上。這很容易理解,同樣進入一個環境,景觀師、建築師、都市計畫技師等不同職能,會要求成員應該注意的範疇,也因此形成各自的盲點。除了職能差異外,「遊園者」還是不同歷史與不同社會背景的身體,各自有著相異的年齡、性別、階級、文化與生活習慣,因此不會有權威或單一詮釋的遊園經驗,更多的是怎麼藉由不同的身體,批判性地檢視這些空間隱含的審美標準。
殖民者的身體進入台北城,改變了過去以風水與堪輿的空間知識系統,並以現代化的國家技術治理台灣,但究其原因,他們更在乎的是使其可治且可管,最後能協助達成帝國目標,而不單純是建設台灣;淨化型人工溼地嘗試重新調整大眾的感官,以及對地景的審美方式,也是為了暫時性解決都市汙水接管率不足的問題。在都市公園的生態池,也需要經過專家調查研究,才能將符合都市市民審美的「自然生態」呈現在園中。但更根本的環境永續方案,仍需持續關注,而不僅是那些「可見」且篩選過的部分;林園案例中「觀稼」之景,更應關照的是農民的辛勤勞動,而非僅強調富商的美學對象。方鑑齋的「寓意」也須進入特定的歷史情境、文學場景或社會條件。但那畢竟還是民族資產階級與文人的園林,不是市井、公共的空間。
這些不同的審美方式,它們都編碼了不同的觀看邏輯。就此而言,都市中的博物館、美術館、生態園區、紀念園區,乃至於日常的街道、公園、廣場、人行空間、水岸,甚至是停車場等,是不是都有可以被挑戰的審美標準?地景可能在透明-不透明之間,進行了哪些不同程度的感官導引?這既是「遊園」的樂趣,也是批判空間的機會。
反觀自身,每個人都位處不同社會位置,有著多元的身體樣貌,那麼遊園的是怎麼樣的身體?形成怎麼樣的感官模式?視線以及透明度意味著什麼樣的空間秩序,乃至於是特定的審美方式?這些質疑,可以在複雜的遊園歷程中逐步解析,而不是對場景設定的「地景的透明度」全盤接收。如果說,生活無處不地景、無處不景觀、也無處不造景的話,那麼「無處不遊園」,就是一種批判性檢視各種地景透明度蘊含何種審美標準的方式。
引用文獻
- 王其鈞(2017)《中國園林圖解詞典》。新北:楓書坊。
- 計成(2015)《園冶》胡天壽註譯。新北:華滋出版。原書成於1634年。
- 夏鑄九(2008)〈遊園驚夢-台北板橋林本源園林重訪〉《城市與設計學報》20: 45-82。
- 緒方賢一(2014)《中国の庭、台湾の庭――拙政園・留園・林家花園》。東京:中国文庫。
- 蘇碩斌(2010)《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修訂1版)》。新北:群學出版。
- Jane Jacobs(2007)《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美國都市街道生活的啟發》。新北:聯經出版。原書出版於1961年。
- John Wylie(2021)《地景》王志弘、錢伊玲、徐苔玲、張華蓀譯。台北:群學出版。原書出版於2007年。
- Michel Foucault(2020)《監視與懲罰:監獄的誕生》。台北:時報出版。原書出版於1975年。
- Nancy A. Minich(2013)〈第十三章 景觀建築與溼地所扮演的角色〉《濕地工程與科學》Ben A. LePage主編,方偉達、施上粟、黃守忠、楊勝崎、黃國文譯。台北:五南出版。(pp. 240-254)
博客來骨灰級會員,目前是台大城鄉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