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城市散步學——以香港作為起點》
文:黃宇軒
我們觀看城市裏的留白空間,是在看不同空間有否開創了一種公共性。公共性是指人們樂意在其中逗留,並在逗留時出現不明顯的細微協商。這種協商不是傳統上所指的經談判達致共識,而是當我們都在此活動,可能產生的自行協調與不明顯的細微互動。愈來愈多學者說公共空間之所以「公共」,是因為市民給予它這樣的公共性,願意在其中看見彼此的存在,你眼望我眼,感受到「我們加起來就是公共」。開創公共空間,是在拓展人們想要使用的地方,更在體現我們的公民身分。
這一章所說的留白空間,不一定是要求我們顛覆土地本來的用途,而是讓人覺得「我能在這裏做一些事,又不一定要做特定的事」。我們可以看別人在做什麼,開始即刻呼應與活動,這是公共空間的魅力所在:你看見我、我看見你,我們同在一起,就是公共。觀看一片空間的設計與組成,是否觸發公共性,就有看之不盡的趣味。
文首曾提到「啟動」(activation)一字。有時公共空間的公共性一下子被啟動,人人更主動地使用那空間,不一定源於空間的本身,也可以是因為其他外在的原因。我特別喜歡的例子,又是Pokémon GO。這個手機遊戲偶然啟動了公共性,人們在不同地點捕捉小精靈、打道館,有意識地使用空間之餘,也在公共空間互相看見彼此,還會有顯著但低度的交流。這讓我想起很多城市的廣場,總是一處「即使大家想不到有什麼活動,還是先去那裏集合」的地方。當我在廣場四處張望,就出現一種很有趣的場面,有人在一角拉票,有人在另一角表演雜耍,有人在叫賣,有遊客在自拍,但更多人在無所事事。
這些人互相感受對方存在,甚至有人開始考慮跟身旁的人閒聊,而被搭訕的人又因而考慮是否回應對方,微妙的公共性就是這樣開展。城市的留白,我們觀看其中帶有公共性的時刻和狀態,同時也可觀看公共性的缺席和不在場。
過去幾年,我很喜歡觀察追星活動所創造的特殊公共性。姜濤的Fans為偶像慶祝生日而聚集在銅鑼灣,築構了「姜濤灣」。Fans之間微妙的交流由下而上地創造出公共性,將本來並非公共空間的地帶,臨時化作公共。上述提過的西區公眾貨物裝卸區也是如此,同樣開創了臨時的公共環境。
香港曾經非常重要的公共空間,還有禁令實施前的旺角西洋菜南街行人專用區。早年,很多人嘗試在行人專用區進行各種的活動,有人唱歌,有人拍拍立得,慢慢激活了街道。行人專用區不再僅是只供行人通往那麼簡單,而成為真正眾聲喧嘩的場所。當人們嘗試確認彼此的存在,然後協商,就會產生一種微弱但真實的公共性。那不是說如「我們今天集合在這裏,一起爭取增加最低工資」那種強烈清晰的公共集體行為,而是微弱地被連結在一起,是另一種同樣重要的集體。
我喜歡城市思想家安迪‧梅里菲爾德(Andy Merrifield)用 「大家都來到這兒」(Here comes everybody)這句話,捕捉公共空間和公共性的意象。從佔領華爾街開始,研究者覺得佔領運動很有意思。在抗爭者的帳蓬陣裏(protest camps),不是每一個走到現場的人都帶着同一目標,一心反資本主義,而是一個充滿差異的個體,互相「你看我看你」,然後開始溝通與對話。社會沒有太多自然的機制,讓不同人集合,成為集體,體會磨合差異、聊天交流。留白空間的存在,容讓公共性的偶爾爆發,保存有「大家都來到這兒」的時刻。這些剩餘空間、留白空間,或是保有一點喘息的地方,讓人們可以開展與他人碰撞表達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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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這些留白空間時,通常注意當中的設施及設計如何促進其他人使用。有些設施明顯是要人功能性地進行活動,有些設施則讓人可發揮創意,即興活動。沙田廣源邨一角,棋桌有既定功能,但大石及石壆既可作為座椅,亦可刺激他人任意使用。我拍下的這一刻,看見當中的混合狀態,這片空間是邨中比較寧靜的位置,眾人的互動既來自設施,亦來自總體的構造,包括上蓋是一道樓梯,能遮擋太陽,讓人能在當中休憩與相聚,這個複雜的狀態決定了這是不是一片有活力的開放空間。
由下而上挪用及臨時創造的公共空間,除了上述朗屏邨的細小一角,也可以是城市中任何一塊比較開闊的空地。元朗高架鐵路下的空間,沒設施、沒規劃,居民卻會在此打羽毛球及晾衫。我很喜歡這個畫面,是專屬於香港的,一片空間被街坊看中,漸漸變成自家的遊樂場或晾衫的地方。
上環摩羅上街,當古董檔和排檔關門後,多了行人可以使用的空間。在附近酒吧找不到位子的人,有時席地而坐,臨時把這處轉化成適合交流對話的環境。
作者: 黃宇軒
出版社:突破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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