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所有你想表達的,都是真的」——一起聊聊青少年如何透過藝術創作表意

圖/文:害喜影音綜藝、雪克

害喜影音綜藝是一個跨領域藝文工作者所成立的文化組織,我們不斷嘗試以藝術為核心的各種方法,讓各種類型的文化機構,能夠走進各種不同的公眾。其中,青少年可以如何運用機構提供的資源和藝術家分享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從個人出發前往廣大的世界,一直是我們特別重視的面向。

害喜的成員喜歡聊天,也喜歡跟合作夥伴聊天,更習慣不斷藉由聊天來引動青少年探尋自己的語言,發現自己未臻定型的想法可以如何表達。因此,我們想像平常一樣,用聊天的方式來和眼底城事的讀者們分享我們對兒少表意的思考與實踐。這一次,加入我們聊天的是長期與害喜合作,也有豐富和青少年合作經驗的藝術家雪克。

本文就是這樣聊出來的

讓文化機構遇上青少年,資源支持與共創實賤

害喜:雪克最近和我們一起合作了國立歷史博物館(下稱:史博館)的公共藝術計畫「想想歷史」其中的一個實驗影像作品〈誰在寫歷史?〉,以及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下稱:台史博)的「看見臺灣故事」的教材研發。前者是和青少年一起進行藝術創作,後者則是設計教材讓青少年可以自主探究台灣歷史。想先問問雪克,在「想想歷史」計畫中,怎麼開始和高中生一起創作?

雪克:我自己的創作常常都是在思考電影語言的構成,過去作品也有時會有青少年的參與。不過這次接到害喜的邀請,就覺得格外興奮,因為作為一個公共藝術計畫,「想想歷史」有比較充足的預算和資源,也就讓大家比較有野心,而決定想透過系列工作坊,不僅和青少年一起創作劇本,也讓他們實際扮演影片中的角色。

害喜:雪克談到一個重點,從機構發動的公共計畫,規模和資源當然都比藝術家的個人創作大很多。如果我們設定要讓青少年參與進來,他們可以在其中收穫和表達的程度,也會完全不同。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嘗試在跟機構提案的階段,如果覺得主題是合適的,就不斷跟他們分享,在專案中納入青少年表達的意義與價值。

「想想歷史」是閉館整修一段時間後重新開館的史博館,希望可以面向公眾,營造更多對話可能的一個計畫。在提案時,我們覺得「認同」會是一個重要的論題,而要談這個議題,正在經歷自我認同形塑階段的青少年顯然是不可或缺的角色。所以我們很快就想到要讓青少年參與,進而想到在我們的藝術家社群中,雪克應該會是很棒的,可以和青少年一起工作的夥伴。

雪克:因為我自己的狀態和青少年其實很接近,所以就蠻喜歡和他們工作。青少年和兒童當然也有點不同,如果以十二歲上下作為界線,以前和比較小的小朋友工作的時候,他們能夠回應的語言相對沒有這麼豐富。但青少年,特別是高中生,他會反駁你的看法,表達想法的比例也比較高。我很喜歡這個年紀的同學,他們會去想要怎麼建構自己,在表達的過程中慢慢長出自己的主體性。

國立歷史博物館「想想歷史」公共藝術計畫——雪克《誰在寫歷史?》

讓藝術家遇上青少年,並且一起工作

害喜:以〈誰在寫歷史?〉來說,面對這群正在生長主體性的年輕人,雪克在引導共同創作時會有什麼樣特別的設計或因應?

雪克:因為我過去都是以影片創作為主,本來拍片和素人合作的時候就不喜歡給很死板、固定的東西,盡量給大家很大的框架,或是花比較多時間,去讓大家找這個作品的拍攝主題有什麼和自己生命經驗相關的東西。〈誰在寫歷史?〉也是,在工作坊中,我都會給比較大的框架讓參與者表達。舉例來說,我會讓他們分享建構自我認同的重要生命經驗、用十張影像來介紹自己或是寫一段家族故事等等,也許有點發散也沒關係,先盡量地把自己的語言和想像打開。

當然這個過程很花時間,所以也才說在這個計畫中,大家野心都很大。其實本來就是這樣,我們每個人的生命經驗和大歷史的關係可能有很多種不同的層次,只有讓大家都盡情表達,我們才有可能找到這些關係各式各樣的接合點,去回應「歷史是由誰所書寫的?」這個一開始設定的主要命題。也像剛剛說的,如果不是機構發動的公共計畫,我們就很難有資源做到這麼飽滿、完整。

害喜夥伴們因為有和學生、老師一起工作的經驗、教育現場的第一線觀察,當時給了很多工作坊設計上的幫助,協助我去思考,如果要讓同學好好分享,那我們需要怎麼掌握好拋出不同問題的階段、時間,乃至於怎麼讓參與者理解,現在在邀請他們做的是什麼事。比方說,在剛剛談到的生命經驗分享與家族故事探索,我一定都會先示範一次怎麼分享,讓參與者去感受可以使用什麼語言來自我描繪。

很重要的是,在工作坊設計的過程中,害喜的夥伴會直接不留情地說:「這個可以、這個不行、這個聽不懂」,不管是在解說或是幫忙掌握時間都幫助很大。可以幫助我從結果去反推要怎麼設計工作坊。

害喜:藝術創作的本質相對是比較個人的、不受客觀條件限制的;但要和一群人溝通,乃至於在工作坊這種有很多外在因素限制的形式中引導青少年表達,就必須要讓想像稍微限縮一些,以最多數人能夠循序漸進地參與為目標,這是我們常常在和藝術家一起做的工作。我們有五位或二十位參與者?兩週或一個月或兩個月?發生在學校這種制式或其他更多樣的空間?他們在參與之前對主題與創作形式的理解到哪裡?最後要有明確的產出還是可以多花一些時間任意想像?以至於參與者是就近還是遠道而來、彼此陌生或相熟等等,都會對我們如何去設計工作坊產生很大的影響。

也想問問雪克,除了努力在工作坊規劃中,打開讓青少年表達的空間,實際上與參與者的互動有什麼感受?他們確實能在這些工作坊框架的引導下完成工作嗎?

〈誰在寫歷史?〉的創作工作坊現場

「所有你想表達的,都是真的」

雪克:其實我在整個過程中,都一直覺得自己很像偵探,不斷在透過各種聊天,更深入認識每一個參與的人。不只是上課的討論時間、休息時間,或是課後他們的分享,其實很多人都想和分享自己的想法、現在的煩惱。這些對我而言都是珍貴的資料,我會盡最大能力去去記住每個人的狀態、生活背景、喜歡什麼、在意的事情,這些都可能成為後續和他們一起創作時的一個破口,讓他們講出更多自己或許也沒想過的事情。

有一次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寫家族故事的那次工作坊,有一位參與者在中間休息的時候突然跑來找我,告訴我他剛剛分享的故事是假的。這位同學因為一些個人因素和家人關係很不好,不想在大家面前說,所以編造了一個故事,但覺得自己說了謊,對我很抱歉。

但我覺得沒關係,因為即使是「說謊」,那也是他說出來的故事、他花心力想出來的東西。它不一定符合客觀的現實,卻很有可能反映了說的人自己想像或是渴望的未來。對我而言,只要他願意去講、願意花力氣去想一個故事來回應我們的主題,一定都能從中探索自己,這個過程是好的。當他來告訴我故事是編造的時候,我反而覺得很高興。

害喜:參與者願意在下課的時候主動提起這件事,不是把這個家族故事當作義務繳交的作業,而是想告訴你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樣子,這種坦白真的蠻感人的。

雪克:我們的工作坊沒有要刻意去刺探過去或是挖掘難過的回憶,所有說出口的經驗本來就都會被轉化,沒有真假之分。

害喜:這或許是為什麼我們會這麼著力於運用「藝術」這個形式來引領青少年表達,很主要的原因。因為藝術可以為創作的主體創造一個相對安全的表達空間,他在這個空間裡面需要「誠實」的對象主要是自己,對外不僅可以「說謊」,甚至也可以投注一些有違社會規範的想像,反而能在這個過程中更加深刻認識自己的各種面向。

對我們來說,「運用藝術去表達」的意思並不是要青少年鍛鍊藝術創作的技術、以成為一個職業藝術家為目標努力;而是藉由思考與回應我們所拋出的各種疑問,進而運用藝術家提供的創作形式,來練習如何由衷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同樣地,這仍然是一個主體性生長的過程。

也確實,以這次的計畫為例,後續進到拍攝現場時,我們就有感受到同學們因為前面的工作坊已經有大量討論和想像創作的經驗,所以排練的時候,可以很自在地敞開心胸,表達對於作品的想法,還會跟工作人員說自己家庭、父母的故事。

雪克:對於這些青少年來說,我們可能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大人。但在每一次工作坊中,他們把很多自己內心的想法交付出來,有些小朋友還會講自己的生命經驗講到哭。所以進到拍攝、創作現場時,狀態相較很輕鬆,有了前面的鋪陳才有機會讓他們敞開心胸。

〈誰在寫歷史?〉的拍攝現場

帶領者的任務:創造安全表達的環境

害喜:那在互動的過程中,有沒有覺得很卡關的時候?

雪克:我會努力去記得大家重視的事情,關心大家的狀態,但確實因為參與者比較多,有一兩位我覺得我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能量去顧到。特別是有時候線上會議,同學在不想回應、不願意花時間討論的時候,就要花費很多時間溝通,但最後還是會有同學在最後的拍攝現場,不一定認同你的建議,而只想用自己的方式。

害喜:覺得有可能是為什麼呢?

雪克:我覺得有兩種可能。一個是每個人的人格特質都不同,像我自己就是比較疏離的小孩,高中參加了電影營後來才會想要拍電影。每次回想參加電影營的那個夏天,當時還自己當導演、寫劇本,最後交作品,但整個過程我都是很疏離的小孩,沒有跟哪個老師特別好。

另一個可能是我作為帶領者的個性,坦誠的說我的人格特質有點強,講話方式不一定每個人都會喜歡,應該會有參與者覺得自己沒有被我接納,或是他沒有接納我。我一直想避免自己在教育現場是有權力的人,有這個意識很重要,但這個過程中其實我們無法否認自己就是那個比較有權力的人。

害喜:帶領者不是真空的出現,他也會有自己的狀態,和每個參與者有不同的頻率。我們在活動設計上可以盡量避免帶領者的特質影響參與者表達,也會期待讓大家最大程度地一起工作。剛剛有提到帶領者是有權力的人,這是無可避免的,但要怎麼樣讓青少年安心說話,而不是受到權力逼迫而說話?

雪克:我平常跟朋友講話會直接嗆,但對待青少年不會,當然適當的開開玩笑還是會,因為有些情況你不對他開玩笑,他反而覺得你沒有接納他。但在和青少年一起創作的過程中,我不會去評判他們發表的意見,也絕對避免討論氣氛讓任何一個人覺得自己是被孤立的那個。

害喜:雪克是很認真和青少年交心的藝術家,會和學生站在同樣的高度。會觀察、在意很多青少年在活動過程中透露的想法,這樣的動作讓青少年感受到原來自己的想法、自己在意的事情真的被聽見了,所以才會跑來和雪克懺悔(笑)。

與青少年平視:想著自己是青少年的時光

雪克:我自己和高中生互動的時候,會一直想我在那個年紀的時候在想什麼、會做什麼事情,不會用大人的態度去跟他們說話。和他們一起創作,並不一定是要讓自己處在一個「老師」的狀態。我當然有技術可以帶他們做東西,但在思考作品本身的時候應該是去回憶自己同樣年紀的時候,自己在想什麼。我不想去像以前藝術學院老師常常會有好像看到全局的方式在指導,那樣沒辦法幫助人。

害喜:這個想法很有趣,因為我們日常在與人互動的時候,就比較是以自己此時此刻的狀態在運作,而很少會去回想過去某個時間點的自己曾經經歷什麼。當我們思考自己在青少年時在想什麼,其實也是把我們青少年時的時代背景召喚到現在,和青少年他們此刻身處的時代對話。對青少年而言,也會感受到,儘管時代不同,但有很多情緒與掙扎卻是相同的。

類似的思考方式也會運用在教材的設計上。比方說我們這次和雪克一起開發的「看見臺灣故事」教材「刻在我心底的歌曲」,是用台灣的流行音樂作為素材,引導使用的同學思考音樂和時代的關係,進而推想在不同的時代裡,歌曲背後可能反映著什麼樣的集體記憶與社會氛圍。

當我們從某一個特定的主題上切入,讓青少年發現他們認真去思考與表達,並不只是為了交作業或學習歷程檔案,而是有人真的那麼在意地去看、去聆聽與理解,甚至相互對照的時候,很多同學會回饋他們很少被這樣對待——十二到十八歲這個年齡區段是有各種心理需求的時刻,而帶領者用真心去換,青少年都可以在過程中感受到。

雪克:可能是我以前小時候也不喜歡別人把我當小孩,所以不想要讓青少年去覺得「因為我只是高中生,所以我做不到。」我把自己的狀態貼近他們,不去幼體化他們,也會認真跟他們討論他們的想法和作品。

看見臺灣故事」教材「刻在我心底的歌曲」

從「交作業」到「創作」

害喜:我們和青少年工作時,有時也會回去思考自己是青少年的反應,那個過程有時候會像是陪伴過去的自己長大、跟過去的自己工作。雖然可能是投射,但在課程設計的過程中,也會把參與學生當作真正的創作者,認真地對待他們的產出。

面對不想回答、想要敷衍的學生,可以去盧他們,讓他們多丟意見。但同時也會發現有時候創作過程,他們不一定真的有那麼多想法,那我們的工作就是去陪伴他們練習、嘗試,保留會空白或犯錯的空間;提供方法和路徑,但把選擇留給他們。

雪克:但這確實也很難,有些計畫或課程的狀態下,可以讓同學們進行自己的創作,藝術家確實是引導的角色。不過「看見台灣故事」的教材為例,因為同學是來體驗一個探究歷史的教材,已經有既定的格式和框架,而不是任意地揮灑想法。有時候如果太逼著他們要回答教材中的問題,我在現場反而會感覺得他們離這個教材越來越遠。那時候我會很害怕,不想要我們的互動變成他們在交作業。

害喜:這樣說起來,重點似乎其實不是一定要有「想法」或「答案」,而是陪伴青少年一起摸索和尋找語言,暫時脫離日常生活中「交作業」的狀態,進入不知道終點在何處的「創作」狀態,並且在過程中讓他們有被好好對待、好好傾聽、好好推著思考的經驗。在學習與成長過程中有這種契機,更能夠長出自己的主體性,甚至開始學習同理以及批判性思考,這確實是考試取向的學習方法做不到的。

跟青少年工作完全是大人賺到了,大家一起前進吧!

最後,不能免俗的還是想問問雪克,和害喜合作這些專案的過程中,覺得最有價值的部分是什麼?在經歷過這些專案之後,為什麼還想繼續和青少年一起工作?

雪克:可能因為之前和青少年一起創作的經驗實在太好了,我和很多同學到現在都還在聯絡。我很喜歡那種一起創作的過程中平等的感覺,而同時這個經驗對他們來說,好像也刺激了他們之後的發展或選擇,他們會覺得因為這個過程,去相信一些事情、做一些嘗試,讓我覺得好像參與了他們人生的某一個階段。

害喜:現在回頭看我們的各種工作,我們提供給青少年的其實遠遠少於他們所回饋的。這不是俗爛或煽情的話,而是因著他們可以比較直接,經常就很自然地會以他們自己的觀點、思考,以及真誠去回應藝術家。

雪克:這些對藝術家的創作而言其實都非常珍貴。

害喜:有時候因為藝術很遙遠,大人會直接不理你,懶得跟你互動。但青少年還在建立主體性的過程,所以接受程度是高的,這也是他們給予這個世界很多機會的時候。他們會給藝術家一個機會,真誠地告訴他「我看不懂」,讓藝術家感受到自己離真實社會的理解有多遠。

近年來,愈來愈多教育工作者開始重視青少年的主體性,試圖創造不同的介面,增加青少年表達自己意見的機會。對我們而言,與文化機構的合作是重要的參與位置。因為博物館、美術館、表演中心等場館擁有充足的資源,足以突破地域限制,接觸到不同背景的青少年。在許多機構主辦的公共活動中,參與者來自不同的地區與家庭環境,這種多樣性不只讓討論本身變得豐富,更重要的是,也讓不同處境的青少年都有機會獲得被聆聽、被重視的經驗

以〈誰在寫歷史?〉的例子來說,參與者不只表達了自我,他們的共同創作更成為博物館的公共藝術作品,在館內持續展出,既呈現出這個世代的集體聲音,也將會不斷和社會對話。我們期待,這樣的合作模式會越來越普遍,不僅讓機構透過青少年的視角,更加認識自己身處的、即將到來的時代,進而去思考怎麼在不斷變革的社會中調整自己的定位、回應公眾的各種需求;也讓更多不同背景的青少年都能在公共場域中,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建立自己的認同。

史博館公共藝術計畫「想想歷史」中的〈誰在寫歷史?〉(攝影:狐色影像工作室)

害喜影音綜藝是一個由當代藝術、人類學、博物館、文學、歷史、電影與視覺設計等不同領域藝文工作者所成立的文化組織。我們熟悉和公私立藝術文化與教育機構共同發想、規劃並執行中長程的公共教育推廣計畫,也樂於扮演協助機構、非政府組織、各類型藝術創作者、教育工作者和各年齡層同學共學、共好的橋樑角色。

雪克,視覺藝術家,畢業於巴黎賽爾吉國立高等藝術學院。雪克以電影語言作為方法,進行動態影像的敘事實驗。近期創作關注亞洲地緣政治歷史、認同建構以及集體/個人記憶的關係。多次國際駐村經驗,作品曾於法國、韓國、日本、美國等地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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