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當代藝術的遊戲力量,一次與Fracis Alÿs的跨界對話

文:林宇儂 Uno Lin

Francis Alÿs 是當代藝術界知名的藝術家,以其跨越繪畫、影片和行為藝術等多個領域的作品而聞名。他的創作深入探討日常生活、地緣政治以及人類與環境的關聯,且融入具深刻寓意的象徵和隱喻。Alÿs 特別關注遊戲、行為與探索在創作中的重要性,透過一種充滿詩意的方式,表達出對於童年視角的關懷。他的作品反映了他對於孩子們天真與純粹的表達方式的欣賞,並且經常把遊戲與探索作為理解世界的一種途徑。

這樣的童年視角,與「當設計從童年視角出發」的專欄主題相呼應。在設計過程中,我們需要細膩地理解和尊重兒童的表達,並賦予他們發聲的空間,讓他們的思維與創意能夠在設計中得到真實呈現。

2022年底至2023年3月,Francis Alÿsy在關渡美術館的個展《玩不膩》(圖片來源

2022年底,Francis Alÿs來到台灣,除了參與自己在關渡美術館的台灣首展:玩不膩─法蘭西斯‧艾利斯個展,也與鄰近的桃源國小扯鈴社合作拍攝台灣版的「兒童遊戲」。期間,我有幸被關渡美術館邀請與Alÿs訪談;而我從童年視角切入的設計創作,也引起了藝術家對其過程的好奇,我們以兒童為靈感和共創夥伴的創作方法,展開了一場創作者間的對話。

以下是我們當天近40分鐘對話的整理:(以下以UL代表筆者,FA代表 Francis Alÿs)

筆者於關渡美術館與Francis Alÿs訪談

UL:您好,我是Uno,曾在瑞典學習兒童文化設計,專注於對象為兒童的設計、工作坊、以及展覽策劃。這是我第一次擔任採訪者,請多指教。

FA:展覽是給孩子還是關於孩子的?

UL:是給孩子的展覽。

FA:了解。

UL:我用自己的名字 Uno 成立了工作室,叫做 Studio Uno,工作室的slogan是「為孩子,也和孩子一起設計」,這樣的背景,也許是關渡美術館邀請我來與您對談的原因。

FA:感覺我會有很多問題想問你呢!

UL:(大笑)


FA:你如何構思一個給孩子的展覽?有沒有一些策展的基本原則?

UL:這個問題剛好也是我準備要問您的第一個問題!不過讓我先回答您的問題。

今年,我在臺中國立臺灣美術館策劃了第一個大型兒童藝術基地展覽。我將以往為兒童設計產品時的兒童參與概念融入到策展過程中,並進行了兩次兒童參與活動。

第一次活動是一對一的訪談,我從孩子們對美術館的印象開始問起,例如:「如果你擁有一座美術館,你會想要做什麼?」最後再導入到館藏的作品,沒有特別介紹大師畫作的背景或技法,而是直接讓孩子們直觀地選擇和分享他們的感受。他們的觀點比成年人更有想像力,也更細膩。這些過程中的活動並沒也制式的流程,但都是我想讓孩子參與到過程中的多元嘗試。

FA:是的,孩子的感受往往是主動且清晰的,而成年人常常壓抑了這些感受。

UL:完全同意!例如,有一位孩子在看到一幅以橘色日落為主題的畫作時說:「我看到的只有孤單,儘管它的色彩鮮豔漂亮,但畫中沒有人,而太陽正在西沉。」這些孩子的感受被忠實地呈現在展覽中,讓參觀的孩子透過其他孩子的眼睛來解讀畫作。這是第一階段的兒童參與活動。

第二階段則是邀請親子來參與測試展覽,讓孩子實地體驗並與展覽互動,之後再收集他們的想法與建議。父母的回饋也很重要,因為許多父母並不清楚如何在展覽中引導孩子。

FA:父母缺乏引導的確是博物館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特別是當代藝術往往較為晦澀、模糊。但我認為,近十多年來,博物館在引導大眾認識當帶藝術方面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另外,因為我自己也有小孩,我觀察到孩子感知藝術的方式是很直觀的,譬如看電影、看畫,看到喜歡的部分他們會模,有些則是完全沒有感受,很直接的可以看出他們對哪些部分感興趣,喜好的表達非常清晰,非黑即白,幾乎沒有灰色地帶。

UL:是的,我認為孩子們用純粹的心去感受藝術,所以他們的表達也更加自由。

FA:沒錯,他們的視角毫無偏見,這是很珍貴的。

「與孩子遊戲」和藝術內涵的傳達一樣重要

「寂靜阿尼城」(The Silence of Ani,2015)

UL:我看過了您的作品「寂靜阿尼城」(The Silence of Ani,2015),這件作品讓我感覺比起其他作品更像是電影,我好奇這件作品在過程中,如何邀請孩子參與?

FA:你說的沒錯,是更類似於電影。

UL:所以是有一個劇本嗎?

FA:沒錯,這是有劇本的。劇本和故事性的配樂是在拍攝過程中一邊寫出來的,但就像你說的,它(劇本)是相對更像是被創造、建構出來的,比起展覽這更像是即興發揮的影像。

首先,參與演出的孩子都來自音樂學校。在影片開始拍攝的兩週前,我們把模仿鳥類鳴叫的樂器交給他們,讓他們先練習如何演奏,才開始拍攝影片。整個城市遺址非常廣大,首先我寫下主要的劇情,但在過程中,我才一一做出決定,根據這個城市遺址的情境,如夢似幻地建構出當時的景象。

我選擇「建構」這樣的劇情,某部分是因為這個區域涉及敏感議題。阿尼城是亞美尼亞的城市,多年來在多重的侵略下變成廢墟,從遺跡中可以知道它曾屬於亞美尼亞,但現在是土耳其的領土。2015年正好是亞美尼亞種族大屠殺的百週年,我想提起這個事件,但不能用直接粗暴的方式,否則會受到管制和禁止。所以我選擇了虛構的語彙來表達。

我們某種程度創造了這個寓言或故事,裡面並沒有具體的時間概念,藉由鳥叫聲的音樂將生命力帶回阿尼城。

這件作品共有14個孩子參與,這些孩子多數是土耳其人或庫德族人,彼此是學校同學。在拍攝過程中,他們開始自發性地討論土耳其與亞美尼亞的關係與歷史。這其中有一個17歲的孩子說,他的家庭是亞美尼亞人,但他從未告訴過同學。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情緒激動,像是「出櫃」般的告白,並且開始哭泣,說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

因為我們在拍攝現場與這群孩子相處了六天,彼此間建立了緊密的關係。而且那幾天氣候很差,我們花了很多時間邊煮東西邊聊天、玩遊戲,孩子們也會彈奏音樂、唱歌等等。這樣的相處方式讓那位孩子最終說出了這個秘密。

在每個項目中,我認為有兩個層面。一是我嘗試表達外在世界,用影像作品來展現;這也讓我有了相關的觀點。當你探索一個議題並製作成影像作品時,你其實是在將外在世界的現實轉化為可以理解的內容。如果只是純粹的紀錄,觀眾會失去與影像的連結。因此,你必須投入兩個層面:一方面是製作影像作品的過程中與孩子的遊戲,另一方面則是將這個故事傳達給觀眾。這兩個層面雖然使用不同的語彙,但同樣重要。

讓孩子邀請「參與」他們的遊戲

UL:我在看您的作品時,除了從自身的角度感受,也試著從兒童文化設計師的角度思考,您在開始作品時,如何讓孩子們自然地參與其中呢?

FA:每次的方式不盡相同。像這兩三年的作品中,我更專注於記錄拍攝孩子的遊戲。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當你認真參與並對待孩子的遊戲時,他們會真心地邀請你加入。當你以一個大人的身份願意參與孩子的遊戲時,他們會非常慷慨地歡迎你。當孩子接受你這樣「大人」(外來者)的存在後,他們會忘記你「大人」的身份,這就是我開始記錄和拍攝的時刻。

遊戲是我身為一個當代藝術家接觸新歷史、文化、議題的入口。我前幾個月被邀請到烏干達進行創作,當我到當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孩子的遊戲,作為接觸的開始。當我開始拍攝時,孩子們也會告訴我哪些不能拍;像是我在阿富汗的時候,不能拍攝女性或小女孩,這讓我了解了當地的文化禁忌。因此,在拍攝孩子的遊戲時,能讓我馬上感受到文化上的差異。

最近我開始更有系統地紀錄遊戲,發現很多遊戲在執行的方式上是國際共通的,在不同文化中會有一些小小的變化;而有些遊戲則非常在地化,但很可惜的是,後者逐漸在消失。這些在公共空間中發生的實體遊戲,正受到電子遊戲影響,逐漸減少。

影像紀錄中的遊戲與城市變化

FA:我有興趣拍攝的遊戲,是城市社會中孩子們正在經歷變化的遊戲。與20年前相比,街上的車子更多了,社群媒體和電子遊戲充斥著孩子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家長們不讓孩子在街上遊戲了,他們更擔心街道與公共空間的安全性。這樣豐富孩子童年的遊戲空間正在消失,這樣的體驗轉變為其他樣式。我不去評價其好壞,只是觀察到我們城市和社會正在轉變的現象。而我的影像作品正紀錄下這樣文化轉變的過程。

UL:我十月的時候剛參加了愛爾蘭的「城市中的兒童」研討會,許多發表人帶來了他們的研究,其中有學者提到了20世紀都柏林市中遊戲的轉變,也提到了您剛才說的許多遊戲在執行上其實相同,但隨著時間或文化的推移,會出現細節上的變化,是很有趣的呼應。

FA:街道遊戲就像一個小小的社會,帶給孩子們許多社交和互動的體驗,而街道遊戲的減少也改變了孩子們接觸現實與社會的能力。我再次強調,我不是在評斷好壞,但改變是確實存在的。我認為這是我們應該有意識去注意的現象。

參與拍攝的桃源國小扯鈴對孩子們給Alÿs的紀念簽名扯鈴。

成人可以去描述遊戲,但當孩子在遊戲中時,遊戲就存在了

UL:我發現很有趣的是,我們聊天的內容幾乎都呼應了我準備的問題!

FA:昨天我在桃源國小拍攝孩子的扯鈴遊戲,現場有兩個孩子,他們開始互追逐,我過一會兒才發現,他們是在追著我,可能因為我們拍攝時會在旁邊移動,這讓動作看起來像是追逐,這實在很有趣。所以我變成了目標(笑)。遊戲是沒有配方的,最重要的是要盡興好玩,遊戲的重點就是「玩」。當我們去研究許多遊戲的文獻時,會發現遊戲自己就道盡了一切,它是屬於孩子純粹的存在。成人可以去描述遊戲,但當孩子在遊戲中時,遊戲就成立了,遊戲就存在了。

UL:我讓孩子參與我的設計過程時會和他們說:「因為你們是玩的專家,而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所以請你們指導我!」另外,我也很想知道,在您完成作品後,您會如何展示這些藝術成品給孩子們看呢?

FA:以這次在臺灣紀錄的兒童遊戲為例,曉華會幫助我完成這部分。我最在乎的是與孩子們清楚地傳達,這個紀錄影片不會用於商業用途,也不會牟利。我們拍攝是因為我們喜歡紀錄遊戲,喜歡你們的遊戲,也讓孩子自己選擇是否參與。

最後我想補充的是,孩子們不僅會主動邀請我加入遊戲,在我在阿富汗的經驗中,孩子們在拍攝過程中反而會保護我們,因為他們身處自己的文化和土地上,他們知道哪些區域或行為對外來者可能有潛在危險,他們會給我指引並保護我。這也讓我對孩子們產生了依賴,並展現了他們的重要性與能力。我成為了他們要保護的對象,而不是他們需要保護的大人,這樣的角色互換我覺得非常有趣!

UL: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很感興趣的是,您在創作過程中曾經被自己的童年回憶激發過嗎?

FA:時時刻刻!總是!許多我的作品就像是我在玩一個遊戲,我設定了一個情境、一些角色,然後開始玩,看它會怎麼進行下去。這也來自於我小時候的遊戲,你會知道一些基本規則,但你不會知道接下來會怎麼發展。

在對話中,我與 Alÿs 的共同點不僅展現在對兒童文化的熱愛,更在於我們如何以兒童作為設計與創作的靈感來源。這場訪談更像是一場與志同道合朋友的深入交流。結束後,Alÿs 表示,這是他不常遇到的有趣訪談經驗,問題角度與對談方式都讓他覺得新鮮,我也很榮幸能創造出這樣的體驗。

後記

訪談結束後,我仍興奮於這場看似不拘泥於訪綱,卻聊出了所有答案的訪談/對話;對於一開始就被藝術家好奇地反問,也感到驚喜。

與Alÿs對談時,​​許多關鍵語句在我腦中瞬間浮現:『啊!這就是Lundy模型的核心概念啊!』、『這就是我們倡議中常提到的play for the sake of play!』、『從當代藝術的角度居然聊到了街道遊戲!』等等,這些觀點與兒童文化設計和兒童權利倡議中的許多想法不謀而合,頻繁交錯。因此,當我在規劃「當設計從童年視角出發」這個專題時,這場對談便立刻浮現於心。一場使我看見,在當代藝術這種相對模糊、晦澀的創作形式中,在其作品及過程裡,詮釋兒童的主體性和他們的獨特能力——遊戲,同時以遊戲詮釋藝術。

訪談是將近兩年前進行的,訪談完的隔幾天我就把逐字稿翻成中文,雖然直到現在才將其整理成文,但感動猶新。

得到Francis Alÿs的親筆email在其兒子之塗鴉明信片上,藝術家表示這是他近期最有趣的訪談。

studio uno|與諾文化設計 創辦人;持續以設計參與、支持兒童文化與權利;專注發展兒童、親子為對象的產品設計、裝置藝術、工作坊及展覽,亦藉由文字專欄,推廣倡議兒童文化設計、美感教育及兒童權利等議題。
畢業於國立瑞典哥德堡大學設計與藝術學院(HDK-Valand)設計碩士,主修兒童文化設計(Child Culture Design)。
www.linyun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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