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許震唐
李平順擁有三艘漁船,有著典型討海人黝黑、壯碩的身形,難以想像曾是烘焙師的他,已在海上車拚 15 年。
「早前我是烘焙師,做麭 pháng、做蛋黃酥、甜點、糕餅,後來去做烘焙食品配方調製。討海、撂魚是用麵粉發酵心情,浸在海底跟海『盤撋』、『交陪』換來的,從一個江湖換到更大的江湖。」 李平順邊起網邊說。
麵包與海
「父母年老,身體健康逐漸衰退,加上母親患有失智需要人照顧,我只好離開企業,回鄉討海順便就近看顧。討海這件事,讓我在家人與工作中可以一兼二顧。」
李平順的一兼二顧,是台灣農漁村邁入老齡化後,生活無以為繼的解方。
中壯年返鄉承接務農、討海的案例,在地處「風頭水尾」的彰、雲兩縣農漁村,中壯年返鄉承接務農、討海的案例仍不多見。旅外子女若有不錯發展,年長者多半不希望子女接續世代的辛苦職業,除非年長者已將農漁事業發展至一定規模,有條件足以傳承給子女。
「討海你若願意車拚,天公伯嘛也鬥相共。」
回鄉討海頭幾年,有時出海一趟,還能有十來萬收入,雖然辛苦但換來自由,還能讓家庭與工作平衡。相較過去在海外進行烘焙食品的配方調製,李平順似乎滿意目前的生活樣態,而這樣的成果,是他和兒子李凱文一起辛苦來的。
家計漁業的轉型路
台灣沿岸漁業主要使用膠筏在 12 海浬內進行捕撈,作業主要方式包含刺網與拖網。李平順所使用的平底膠筏,最適合在遍佈泥灘的侯潮港進出,也是台灣西部沿岸最常見的船型。
「在近海大型漁船眼中,我們討的是『小海』,不是討海,這是有差別的。」李平順解釋,大型膠筏雖然在泥灘地方便行動,出海後機動力卻不如快艇漁船,漁獲能力比不上正規船隊,自然被人看沒有。
過去「討小海」能生存,是因為當時台灣偏鄉仍以農業為主,但隨著工業經濟逐漸發展,漁業資源也逐漸下滑,這種討小海的經濟規模,越來越無法支持生活,於是逐漸演變成偏鄉漁村「不願放棄的副業」。[1]
「討小海」漁獲相對少,連帶影響拍賣議價能力,所以漁家多半有自己的漁販通路,也經常需要和通路「交陪」,否則很難在 CT3/CT4 以上大型漁船的夾殺下存活。
「凱文進來討海後,我才思考漁獲沒增加,如何對這些海腳(船員)負責?想一想只好貸款買船拚了!有了 CT3 就可以雇外籍漁工,還可以往更遠的海域討海,自己也有個小船隊,搭配膠筏進行不同季節的捕撈需求。」李平順在馬沙溝港邊,邊吃便當邊解釋為什麼自己要駛離小海,改搏大海。
我問他,沿岸漁業若不斷擴張,逐漸變成仰賴資本的經濟船隊,會不會讓資源競爭變得更激烈?同時,海域資源如果沒好好管理,會不會以後大家買了船,卻可能還是討不到海?
李平順聽了只是無奈說:「這也沒辦法的事⋯⋯我只能盡力保護我捕撈的資源,針對特定魚種、進行成魚捕撈。基本上,我幾乎不用拖網,用相對友善環境的刺網進行捕撈⋯⋯我也會想讓李凱文未來還有海可以討啊!」
三分命,七分車拼
俗話說「討海行船三分命。要去黑影、毋去吊鼎。」[2] 當代討海人除了要有海洋、生態知識,還得具備漁船器械、捕撈機具的緊急整備能力。返港後,連魚貨通路、海上漁權,也得靠自己去跟老天爺拚來。
「有三艘漁船後,日子有比以前卡好過沒?」我問李平順。
「打平而已!」李平順指著船身道,大船開銷更大,最近上架整理船身,加上螺旋槳及車軸維修校正,十幾萬就飛了。隨後他話鋒一轉說:「還有也受風機的影響,這幾年根本討不到海⋯⋯」
「我看風機基樁工程、海底電纜佈建也差不多了,是不是代表漁民未來生存場域的退讓?」
「不是退讓的問題,把風機立在這裡(河口迴游區域),我們大家都輸了!從 32 到 54(北緯 23 度 32 分到 54 分),風機加上石化工廠,還有海嗎? 海了了啦!」
「那為什麼不下去南部討海?」
「討海雖然是自由,還是有地域性,客觀上海洋環境不同,還是會有差異。環境你沒在地的熟,有技術也不一定就討得到海。」李平順同理道:「大家資源有限,風機來搶海上的資源你都不高興了,何況你去討別人的海。」
父子的海
陣雨後黃昏的五條港,天色異常美麗。兩艘父子船底刺網投放作業,由例行的白天投放,改到夜間進行。漁船作業燈、彩霞、石化廠的燈火,讓北緯 23 度 43 分的台灣沿岸海域,如超現實般地炫麗迷人。
李凱文把兩艘船的碎冰打點好,父子一行六人,分別跳上金華三號與一號出航。沿途,李平順透過無線電交代凱文預計下網放置、潮汐流向。兩船分距海域東西一海浬,由南往北佈網。
夜晚的海不若白天嘈雜,不見離岸風力作業,討海船隻也少。李平順父子船的引擎聲,在萬籟寂靜中如一首描述討海車拚的二重奏。
這次夜航,我才留意到金華三號綁了白海豚護衛艦隊的布條。凱文說,他老爸覺得海洋資源有限,所以起了海洋保育的念頭。「這邊最近海上很吵,觀察(白海豚)多的人還會頒個獎⋯⋯討海人眼睛看的都是網,哪會有時間看海豬仔?」凱文說。
返航後我又向李平順問起此事。他說風機來了後,魚少很多,沒人知道以後魚還回不回來,但與其成天哀哀叫,不如想辦法讓魚住下來。「『海海人生』嘛有兩個海,我還想讓海帶給我們一點希望。不久我們會去進行海上魚苗放養。」李平順說,最近他開始和研究單位合作,除了討海,也得養海。
他說:「我還想讓李凱文有海可以討。」
我知道,你上次也是這樣說。
[1] 這裡所談的「不願放棄」,不單指「捕魚為業」這回事,還包含漁民的資格、沿岸地帶的海權等等。
[2] 討海人一出船,命交七分給海。明知船一出海,命如遠看黑影,但不出海,家裏就沒得吃。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伙影社,原文篇名〈海上的父子船——金華三號〉,發布時間 2024/10/22。
自由攝影師,在濁水溪流域生活與攝影工作。主要的攝影作品皆與溪流、海洋、環境有關,透過溪流影像書寫表達,當代世人與溪流的關係。探討經濟發展下關於自然環境及其本身對於人的影響、地域生態地景中最適切的生存環境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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