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無論多麼匪夷所思,我們都能淡然處之:具台灣特色的公共意識

文、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我們如何在「公共/公開」與「私人/隱私」之間劃下那條行為界線?這其中所牽涉的「公共意識」又是否有著某種地方特色?

是否遇過有人在捷運上化妝?

若你常在清早通勤時刻搭車,久了總會碰到那麼一二次。那其實是種好看的表演,當事人(通常是女性上班族)似乎都已久經磨練,有著能工巧匠般的利索。她們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總顯得忙而不亂,動靜間或許多是套路,卻仍不乏驚奇,每隔一會,那面容就略增顏色,如施幻術。

但這樣的一幕,無論好看與否,還是不免讓你有種誤闖人家臥室的錯覺,帶點不自然的親暱感。況且一個人會化妝,就表示她注重形象,而這麼當著你的面加工,又擺明了並不在乎你看到不完美的半成品。換言之,在她的世界裡,你的位階並不很高,至少不如那些她真正在意的「觀眾」──你就只是個十足的陌生人。如此想來,似乎又強調了一種疏遠。

這種在親疏間擺盪的三溫暖雖有意思,卻也隱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課題:我們在公共場合適合做什麼呢?本地人是怎麼在「公共/公開」與「私人/隱私」之間劃下那條行為界線的?這其中所牽涉的「公共意識」又是否有著某種地方特色?

公私界線的尷尬推移

我不免想到我家附近某醫院的泌尿科,護士的桌子就設在診間門外,她會當著所有人的面,以正常音量問每個來報到的人,今天來看醫生是因為什麼問題?以便決定是否讓你做某些前置檢查。而每位求診者那弱弱且諾諾的、音量總是偏低的回答,便會在瞬間出奇安靜的候診室中迴盪,直到你確定所有人都低著頭默默聽到為止。

更有一些不知是誰決定的、相對起來或許不那麼尷尬的科別,即使還沒輪到你看診,護士也會先叫你進診間,坐在那早已制度化的,第二或第三順位的椅子上等,以節省換人時間。所以,無論你願不願意,都會聽到前面的患者與醫生的所有對話,關於他們如何不幸地落到今天的境地。

這種在公共醫療環境中對個人隱私的不在意,說起來可能確實有點不得已,因為本地醫生每一診都得看許多病人,如何一個接一個毫不間斷地把所有人都給解決掉,便成了最高指導原則。

而面對這類事情,我們的反應其實也很關鍵,但我們即使不太爽快,頂多也只是皺皺眉頭而已。也就是說,我們都很識大體,懂得顧全大局,願意為了公共事務的順暢推行,放棄一點個人方便與隱私,甚至是尊嚴。所以新冠疫情開始之後,大家都乖乖配合戴口罩,一點也不是問題。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社會也的確很容易治理,例如你可以看到,即使早已沒那麼規定了,大家搭捷運手扶梯都還是齊齊靠右站,因為直觀上就比較合理,讓趕時間的人快速從左邊通過不是很好嗎?

這樣講起來,我們似乎都很有公共意識,甘願為公眾利益遵守規範,然而一轉身你卻又發現,在其他一些方面,譬如視覺環境,我們又很不在乎他人的感受──我家就是我家,且只是我家,我家牆外那堆雜物,門口四散的拖鞋,跟那些死了很久都還沒清理的盆栽,都純粹是我家的事。我們不太有一種認知:我家也是公共街景的一部份。你不免覺得,本地人的公共意識,好像很有選擇性?

骨子裡都是方便與務實

但為何會有這種分岐?是因為我們的環境教育特別有問題,或是由於街景已然太亂,積重難返,許多人基本上已經放棄了?這或許都是原因,但事情向來都有許多層面,社會上一些看似矛盾的現象,只要再加追索,就會發現裡層的價值觀仍是一致的。那麼,有沒有某種價值觀或驅力,普遍影響了我們對公私合宜界線的拿捏?

不知你是否跟我一樣,早已察覺本地人面對許多事務,都帶著濃濃的實用主義傾向,關鍵字是務實、合理、效率、可操作、變通……簡單來說就是方便。這不免讓人懷疑,這會不會也就是我們處理公私分際的慣用尺標?

若依此檢視前面的例子便會發現:犧牲一點個人隱私,的確比看診慢吞吞方便;大家配合戴口罩,也確實比滿城確診重症方便;而讓自家環境放著不整理,避免勞神傷財,對多數人而言,同樣也比較方便──骨子裡都是方便與務實。甚至在捷運上化妝,應該也只是那天起床晚了,不得已只好如此,總比上班遲到或素顏示人來得方便。

相關事例多到不勝枚舉,在我們面對各種情境的判斷中,方便似乎是王道。但能因此就斷言大家都是方便一族嗎?這麼說雖並不離譜,卻仍失之籠統,因為在自身與公眾的推移取捨之間,我們並不只圖自己方便,也很樂意為別人省事,怕麻煩了人家,畢竟事情總是互相的,最好大家都省事──你要方便,也要給別人方便。這裡又蹦出了另一組文化關鍵字:隨緣、體諒、包容、忍耐、和氣、圓融……最理想的情況,就是自己與別人都方便。

如此想來,有些事也就比較能夠解釋。譬如,為什麼我們的婚禮(一種廣義的公共場合),相較於其他許多文化,穿著尺度顯得特別寬鬆?你會看到在同一個場子裡,有人穿禮服,也有人穿T恤,基本上都沒有失禮的問題。那其中似乎隱含著一種大家的共識,一種相互賦予的方便與體諒──方便從社會各角落各階層來的賓客,用他們習慣且不麻煩的方式穿著,以個人認可的方式打點儀容即可,人來就是禮,大家都方便,喜氣洋洋、和樂融融。

事情可以輕鬆順暢地進行,似乎比像模像樣、板眼分明更重要。如此你方便我也方便,最終需要妥協的,不外乎就是事情本身。情況若因此顯得有點混雜、有點走樣,也就並不令人意外。說到底,你不能太貪心,不能什麼都要,那就有失圓融。於是,許多公共事務的外顯樣貌,常會有點掉漆、垂著毛邊。

不妨這麼歸結:本地人大抵而言並非沒有公共意識,只是很容易依方便程度調整尺規──我們習於選擇對大家都最方便的路徑。這種「方便主義」,遂形塑了一種充滿台灣特色的公共意識。

文明與便利性之間

但我們為何會不斷朝這個方向傾斜呢?依我的判斷,可能因為「方便」這傢伙本就長得俐落明快,討人喜歡,相對於早年我們所面對的僵化繁瑣,又儼然披著現代性的外衣,甚至暗示了一種進步,很容易就逃過我們的自我檢視,取得正當性。

這並不難理解,然而是否有某些更結構性的背景因素,也助長了這種傾向?我直接會聯想到的,是早年的戰亂與困頓,造成生活典範的流失,或至少阻礙了典範的生成。而在經濟起飛與民主化之後,成了新頭家的普羅大眾,也尚未真正摸索出一套新的典範(這事的確需要時間),不免一意求簡。

其實在意念裡,我們對形式、儀式性、或道德操守等等,都並非全不在意,只是在方便掛帥的慣性中,也就很容易放手,凡事都好商量。因此,你不難發現,我們很容易因為方便,略微佔大家一點便宜。最常見的就是佔用自家門口的停車位,地利之便,怎好放棄?

我們也會自動削減事務的儀式性與正式性。正如吃喜酒一樣,到音樂廳聽演奏會,也就不妨穿著休閒,不必像西方人那樣如臨盛典。而對於他人的作為,就算有所疑惑,我們的容受度也就很高,不太干涉。就好比你會在公園中看到人們練各種稀奇古怪的功法,做各樣誇張動作,無論那姿勢多麼匪夷所思,我們都能淡然處之,「對啊,人家又沒真的妨礙到我們……。」

你可以因此說我們的社會很可愛、很不勢利、很有彈性,那都是真的。但反過來說,我們似乎也少了那麼點理想性,對於人該活成什麼樣子,或該在什麼樣的環境中生活,比較缺乏一點堅持與傻勁。正因如此,「實用主義」也很容易再順勢降級成「堪用主義」,拼拼湊湊、能用就好。

或許值得我們思考的是,文明有時是否不宜與便利性黏附得太緊?更何況,你若願意再多想想,文明其實就是建立在不怕麻煩之上。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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