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論素人影像再現與再生城市的常民生活

本編文章為「臺北市都市再生街區經營影像記錄計畫」邀請專家學者撰寫論述,本計畫由「不完美原創工作室」執行。

文:謝宏昌



前言

這篇文字是在討論用素人影像呈現城市裡的常民生活與將它們用在城市再生的可能;筆者的立論先基於德國傳播學者Friedrich Kittler的「城市是一個載體」(The city is a medium)的看法[i]。他將城市看成一個記憶體,而包被在其內部的實質空間與物件被當成為資料(data),可以被擷取出來組成故事,再現出某段城市的過去。而擷取城市資料來再現記憶必須依賴某種價值目的,這個價值觀會決定了記憶被呈現出來的內容與形式。

再現城市的過去是一種說故事,口語傳述、文字記載、博物彙集和影像紀錄皆算是。如果我們要討論影像的再現功能,就不能不先將它與其他方式作一敘事方式的比較。其次,我們可以借用一些影像人類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知識來檢視影像再現城市故事必須保持敏感的事。在此,我只強調文化的物質性(cultural materiality)、地方知識(local knowledge)和民族誌的現在(ethnographic present)[ii]三個概念的討論。接著,我們借用電影研究的「裝置理論」(dispositif;或,早先的用詞apparatus theory)[iii]和哲學家德勒茲分析電影的「情感意象」(affection image)的「某一空間」(any-space-whatever)[iv]來分析主辦單位建議我閱讀的六部影像紀錄片,來評論它們再現城市過去的說故事技巧,以及可以提供城市再生工作參考的其他可能。

這篇文字無意消弭這些地方文史工作的熱情和誠意,也不想打擊工作者的信心;只是基於一種對於效用的考量,希望能夠因此讓更多這方面的努力有助於未來都市再生工作的推展。

照片提供:不完美原創工作室


不在場與呈現過往城事(再現的問題)

敘說城市的故事有許多方式,它們都算是「再現」(re-presentation)。最有名的可以推羅馬的故事。它以連結到希臘神話人物的開始,描述著兩位被遺棄在台伯河上最後被母狼哺乳養大的雙胞胎兄弟兄弟Romulus和Remus建立了一個具有規模的聚落,最後變成由Romulus一人統治的城市;是以,名叫Roma。這是一種神話敘事,虛構和牽強附會的內容無可避免,目的在建立城市的識別(identity),也許,還有正統(legitimacy)。另外,我們也可以舉Italo Calvino的虛構遊記《看不見的城市》為例,來看說故事的人利用故事裡的說故事的人(馬可波羅)在地理空間上的移動所遭逢的事來讓聽眾(忽必烈)想像這些遊記中的城市。這些再現的城事內容都是經過選擇的,都屬於「志願性記憶」(voluntary memory);而摻雜在內的虛構部分,就屬潤色的修辭,用來共同完成說這故事的形式。

至於用影像說一個城市的故事,我想舉最近BBC改編自China Miéville的小說The City & The City所拍攝的迷你影集為例,在這個類似迪更斯的《雙城記》故事中,一座東歐城市同時具有現代的風貌與自由生活方式以及古典的街景與獨裁統治,兩邊的居民互相知道但看不見對方,必須在某些隱密的地點獲得簽證才可到達另一方世界。這也許是借喻柏林圍牆的說法,但是奇幻的程度更大;所以在影片中使用了非常多「分割畫面」和蒙太奇的技巧。這當然不是紀錄片,純屬虛構;卻又投影了某種現時歐洲文化氛圍的焦慮。這麼說來,用影像來說一個城市的過往可以取材的資料更多,甚至包含不在地的材料;而可以用來呈現作品最後形式的技術與工具更廣,且不限於Walter Benjamin對於攝影技術所擔心的「氛圍會在機械複製的時代消失」那麼單純。

如此一來,我們要懷抱著甚麼態度來審視素人影像的創作意義,特別是當它們的敘事方式是電影,而故事的內容是局部城市的過去?還要小心思考的是,這些創作者,不論是外地人或是在地,都沒有活在過去的經歷,欠缺「在場證明」。這時,我們恐怕必須借用一些人類學的知識(特別是影像人類學)。因為人類學的研究總是不在「此時此地」,她們必須到達田野、訪問當地人、蒐集器物與在地文化知識,然後回來撰寫或剪輯,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差距就經常被用來質疑這些調查研究的真實與虛構的問題。

帶著裝備,到處旅行?(人類學詮釋文化的問題)

從事影像地方文史工作,和人類學家用影像方法從事田野調查所會遭逢的困難和問題類似。不同之處,大概只有補助單位是誰和審查的人是誰。在分辨這些作品的事實和虛構的成分時,這些作品常常被視為對於當地文化的詮釋,而判斷的根據在於作者所擁有的「地方知識」有多少。但是「地方」(locality)這個概念也是曖昧的;它可能來自某些地方人士親身生活過的體驗所發生過的空間範圍,也可能是外人(旅客)所描繪的一個地方,可能是地名或地圖上的行政區域(統治者和冒險家的選擇和決定),也可能只是工作者所選擇的「田野」。因此,「地方知識」可能牽涉到「多重田野」[v]

文化人類學的工作經常包含了:進入田野、訪問關鍵在地人(key informant)、返回工作地點撰寫或編輯,也可能多次造訪田野。這個流程和地方文史工作者的類似;其所不能比較者大概是誰做了多少「內部考證」和「外部考證」的問題。

已故的人類學大師Clifford Geertz對於這種流程曾經提出了兩項警告,迄今依舊被人類學工作者所遵循。第一是「明信片經驗」(postcard experience)[vi];它的意思是警告我們不能因為到過田野就代表了我們擁有「地方知識」,只是去過和旅客到達某個地方寄出明信片沒兩樣。第二是「民族誌的腹語術」(ethnographic ventriloquism)[vii];它警告作者不要剪輯受訪者所說的話來符合自己所要她們說的,好像推出受訪者來當人偶,來說出自己原先的意圖和想法。這兩項警告在影像紀錄片最容易出現,特別是剪輯過的紀錄(不是毛片)。關於這點,影像人類學家An van. Dienderen在布魯塞爾研究的一個拍攝地方社區的影像紀錄所反省的最適合我們來討論,她說:「我們必須呈現出受訪者是事先存在的,而非人類學者杜撰出來的;而在訪問者和受訪的異己之間互動的內容,將會構成事實與虛構的交融流通。」[viii]有鑑於此,筆者認為在進入田野拍攝地方文史工作前,擁有相當程度的「地方知識」是一種敬業的態度。

在作地方文史工作地考察時,我們還必須注意一個有關時間的問題,那就是「民族誌的現在」。在我們呈現紀錄的成果時、在我們整理編輯田野資料時、在我們訪談地方人士時、在她們敘述聽到的前輩敘說那些故事時,其實都是不同的時間點;而我們對於這些時間背景的詮釋可能都會以現時的理解去進行。這種摺疊時間的現象最容易被研究者所忽略;更何況,如果我們所再現的過去記憶是未來導向的,也就是說,要用來進行都市再生的,我們必須謹慎對於過去的理解。過去的歷史如果沒有一個集體認同的時間方向,追溯是不易的;但即便是有,不論是個人的或地方的乃至國家的都會仍然會爭端不斷[ix]

由於詮釋歷史的多重爭議性,有時候我們借助物件來作考證;這裡我所強調的是「文化的物質性」。如果我們都同意文化是一群人所實踐出來的,那麼這些反覆進行的行動必然留下遺跡;那也是社會複製自己的結果。例如,飲食、服裝、生活所需技藝、儀式行為這些事務。當今有一股風潮是遇見有些年代的物件(姑且稱為古董)就要收藏、有些年代的建築物(歷史建築)就喊保存、有些故事的街區(古蹟)就要圈地,說是要保留集體記憶。但是如果記憶是未來導向的,在我們蓋了許多博物館、保留了許多歷史建築和古蹟之後,新舊實質空間應該如何並置?而未來的都市發展還有甚麼預留的用地?這是這股懷舊的熱情常欠缺交代的。更何況,「非物質文化遺產」呢?

在加勒比海有個島國部落,他們在男孩成年的時候會舉行一個儀式,將舊家房子燒掉再另蓋一間新的來住。這個儀式的目的,是在傳承傳統建築的工藝給下一代,而不在乎擁有一棟具有年代的古厝。同樣的,日本人每二十年重修一次明治時期興建的伊勢神宮,將舊有建築拆解後再換同樣的原料組裝回去,祭祀的器物也同樣處理。這個作法也是在作技藝傳承的動作和儀式的流傳。這都是對於「非物質文化遺產」藉由對於物質的處理而保存的;都是考慮到文化的物質性但不見得偏重文物。

素人社區影像的缺陷與潛力

 最後,讓我用一點談論電影的理論來探討主辦單位建議我閱讀的六部影片,來提出一些對於素人社區影片的缺陷與潛力。為了不獨厚某些影片或是挑個別缺點,就讓我不點名地來說。從片名、地點選擇和敘事的結構來看,我們都可以發現這些作者的社會觀察熱情與相當程度的使命感。而從內容涵蓋的面向來看,地方文化的保存,特別是空間物件與技藝,以及與地區外的連結關係都被或多或少提到了。

如果我們用Deleuze的「某一空間」(any-space-whatever)的概念來看,帶著情感的意象被電影多格移動影像的組織下,確實帶出了某些情懷;而這些情感對於拍攝的人或是觀眾來說都可以在觀賞時有所感。因此,它們是「到處皆適」的情感;而地方情感的特殊性就被剝奪了。這樣的安排比較像是在對所有人作「保存地方」的呼籲,而沒有挑出清晰的地方情感來令外地觀眾有特別的「感動」。

而如果我們用「裝置理論」(或叫它「舞台帶出理論」)來看,這些影片大概是受到經費與時間預算的限制,在取材和剪輯上有若干比較著重也有一些忽略。誠然,老照片、物件、若干訪談的聲音都被收錄了,混合在一些影像蒙太奇效果下構成敘事內容。這種組織安排可能豐富了呈現故事的形式,但是在地方常民的實踐行動方面所涉及的空間與物件欠缺了「濃描寫」(thick description),而對於非物質文化資產那些技藝的傳承也只有點名帶過。這使得我們在企圖作文化傳承、保存集體記憶和形成都市再生策略方面欠缺了足夠的參考。

從幾部影片當中,我們可以發現地方社區與外地的連結紐帶,不論是遊民、移民或是製作產業材料的敘述都有,但是那個紐帶關係沒有被深入凸顯出來。這很容易令人誤解說社區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地方,而忽略了更廣大的區域範疇才有助於地方未來發展的可能。

怪手拆除建物與殘骸的畫面加上置入的文字標語的運用,以及編輯進一些專家意見的作法,偏向感傷與憤慨的向度,縱然沒有喪失對於地方記憶流失的憂心,卻只能展現出一股類似最近新聞報導的負面情愫。這不見得是個缺失,但也是篩選掉地方特殊性的安排。

即便如此,有心人或許可以從這些影片中得到反省,從而在下一波素人社區影像中有更創新的敘事技巧和內容安排。更有甚者,有心進行都市再生或地方創生的人士也可能在某些影片中得到啟發,而有更多其他的可能作法。我個人是從其中得到許多收穫,但是地方問題的所有權畢竟是地方的;作為外人不應隨便置喙。而常民生活的本質就是重複與平庸(repetition and banality),報導地方常民的生活就只是一種很實在的美學;必須感同身受,才能夠有美的體驗。


[i]Friedrich A. Kittler and Matthew Griffin, “The City Is A Medium,” New Literary History: Literature, Media, and the Law(Autumn, 1996), 27 (4): 717-729.
[ii]Kirsten Hastrup, “The Ethnographic Present: A Reinvention .” Cultural Anthropology 5, no. 1 (1990): 45–61.
[iii]François Albera and Maria Tortajada eds. Cine-Dispositives: Essays in Epistemology Across Media. 2015.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iv]Gilles Deleuze. Cinema 1: The Movement-Image. 1986. The Athlone Press.
[v]George Marcus. Ethnography through Thick and Thin. 1998.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vi]Clifford Geertz. Works and Lives: The Anthropologist as Author. 1988.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182-183.
[vii]前揭書,pp. 104-145, ibid.
[viii]An van. Dienderen, “Performing Urban Collectivity: Ethnography of the Production Process of A Community-based Film Project in Brussels,” in Sarah Pink ed. Visual Interventions: Applied Visual Anthropology. 2009. Berghahn. pp. 247-269.
[ix]有興趣探究這方面問題的,可以參考:David Lowenthal. The Heritage Crusadeand the Spoils of History. 1996.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關於「臺北市都市再生街區經營影像記錄計畫」
本案計畫是臺北市政府針對民眾影像紀錄培力的10年成果 (約120部紀錄片及延伸之社會實踐行動) 作盤點和未來展望,並委託不完美原創工作室執行。影像內容多為生活在台北的素人對這座城市的看法、想像或期待,議題包含文資守護、環境保護、創新連結、友善共融等。今年計畫以【Taipei 城影者】作為主題,邀請過去十年的拍攝團隊加入 “城市影像的行動者/實踐者“,共同探討臺北的未來是一座怎樣的城市,針對其拍攝影片進行回顧、與對臺北城市的未來提出想像。
計畫當中的一項創意活動,我們將邀請專家、文人學者等跨領域人士參與,讓大家以更多元的觀點來認識素人影像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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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片單:
1. 《艋舺租界》2010|作者:李豫英
2. 《化外之南》2015|作者:趙瑋甄   
3. 《島之聲》2017|作者:陳宣妤
4.《重拾消失的記憶》2011|作者:李宗霖 
5. 《一生不悔-迷戀台北青草香》2010|作者:翁義惠 
6. 《在唭哩岸停泊》2015 | 作者:吳銘崧、李庚霖     
「臺北市都市再生街區經營影像記錄計畫」2008-2017社區紀錄片總覽:https://bit.ly/2BKHplc



關於「不完美原創工作室」
不完美原創工作室位於臺北市大稻埕,是成立逾7年的社會實踐企業。我們的理念是透過多元形式的設計方案,引動民眾及社群團體關注與認識人、生活、土地與環境相關議題。我們與臺北市政府合作的街區影像計畫至今年已有十年 (培訓在台北生活的素人居民拍攝影像),同時我們也與其他縣市政府單位、各級學校、社區或實踐團體及私人企業合作,在不同產業或領域中推動創新跨界、資源整合的計畫,並提升生活文化工作者的社會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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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宏昌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社會學博士,現任成功大學都市計畫研究所兼任副教授、建築研究所M Arch II指導老師。著有《城市的生命》一書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社會學博士,現任成功大學都市計畫研究所兼任副教授、建築研究所M Arch II指導老師。著有《城市的生命》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