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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格差社會的新解方? —日本「兒童食堂」,不只是食堂

文/攝影:高雅郁

近年來,日本興起了一股「兒童食堂(子ども食堂)」的風潮。根據日本「兒童食堂安心・安全向上委員會」(民間組織,代表:法政大學湯淺誠教授)的調查,至2018年3月底止,在日本已有2,286家兒童食堂成立(產經新聞,2018.04.03),其中有近1,700家是在該調查的前一、兩年內,如雨後春筍一般地出現在日本各地的社區之中(阿部彩等,2018)。究竟,「兒童食堂」是什麼?為何會引起這股熱潮?

顧名思義,「兒童食堂」乃是以兒童為主要對象所提供的低價或免費營養餐飲的地方。大家或許很驚訝,名列先進國家的日本,竟也會出現貧窮兒童的社會現象。然而,2008年即有日本學者指出日本兒童的貧窮化現象(阿部彩,2008)。而關於兒童的社會問題,以兒童虐待為例,近年來在日本有升高的趨勢,新聞媒體中不時可見兒童因受虐而致死的報導;而這些案例中,許多都脫離不了「貧窮」的因素。阿部彩(2008)指出,依據日本厚生勞働省2004年進行的「國民生活基礎調查」結果顯示,以「未滿20歲之未婚者」為「兒童」來定義,在這個年齡層的人,貧窮率為14.7%,亦即每7位兒童中有1人落入貧窮狀態。然而,兒童的貧窮狀態,往往延伸顯示該家庭的貧窮狀態。關於貧窮所引發的連帶效應,本文在此不多作探討,然而其中一項關乎兒童生長發育的重要因素,乃為營養均衡的飲食,而這也是日本「兒童食堂」興起的原因。

日本首家採用「兒童食堂」這個名字的民間社區自發性據點,是位於東京都大田區的「気まぐれ八百屋だんだんこども食堂(謝謝隨興蔬果攤之兒童食堂)」。原擔任牙齒保健士的近藤博子女士,在友人的介紹下開始經營起蔬果攤;一次偶然的機會下,聽聞自擔任國小副校長的友人提到,有孩子因母親生病而除了學校的營養午餐之外,只得以一根香蕉果腹的案例,訝異於在日本竟有這樣的現象,而思考蔬果攤的角色可以為社區的孩子做些什麼?因此於2012年開啟了「兒童食堂」之路,成為日本「兒童食堂」的先驅。每周四晚間開張的兒童食堂,空間乃是改建自居酒屋,在社區志工的協助之下,不僅只針對兒童,而是以「住在社區裡的居民,誰都可以輕鬆自在地前來」為目標,提供成人每人500日元、兒童每人一個銅板價的晚餐,除了關注營養之外,亦提供一個社區居民自然交流的場所(Hanako.Tokyo, 2018.07.25),形成一種新式的社區共餐交流據點。   

「兒童食堂」的成立契機與經營模式,各家不同。2017年8月2日,筆者與日本友人相約一同前往池袋探訪另一個備受日本媒體報導的兒童食堂「要町あさやけ子ども食堂(要町朝霞兒童食堂)」。搭乘有樂町線地鐵,從東京都「要町」車站1號出口出來,步行約8至10分鐘左右的距離,在蜿蜒靜謐的住宅區巷弄中,每個月第一及第三個週三傍晚5點半至7點開張於這棟雙層木造房屋的兒童食堂,總會飄來陣陣飯菜香,及孩子們歡樂的笑聲、大人們交談的聲音。

要町朝霞兒童食堂入口處

筆者與友人抵達時,穿流不息的人潮將此棟木造房屋增添了不少熱鬧,這一晚的菜單是咖哩飯,還有水果與甜點,簡單卻溫馨美味。

大家圍著一張大桌子,左邊坐著一位婆婆,跟對面的一位媽媽及孩子聊著社區的大小事;那一頭坐著兩位媽媽,孩子們則臨席而坐,孩子們聊著孩子們之間的話題,大人們則聊著媽媽經;那一角的孩子用完了餐,拿起餐盤、走到廚房,對著志工們說了聲:「我吃飽了,謝謝。」接著到樓上的房間裡,和其他孩子們一起閱讀故事書、或是寫功課、或是玩玩具。現已年過七旬的屋主山田和夫先生,原本和妻子一起在自宅經營麵包店,妻子離世後,山田先生消沉了好一陣子,而將麵包店收起來;在某個契機下,得知「気まぐれ八百屋だんだんこども食堂(謝謝隨興蔬果攤之兒童食堂)」的故事,在友人的引薦下,前往參訪並了解其運作模式。

當再度重啟麵包店之後,於2013年3月在自宅兼麵包店開始了兒童食堂的運營,每個月2次,成人每人300日元、孩子每人100日元,期望營造一處大家都可以輕鬆來用餐的共餐據點,餐後是自由交流時間,除了屋主山田先生的臥室之外,房屋其他空間皆開放自由運用。餐畢,只見那位看似年有八十的婆婆牽著另一位約莫4、5歲的小女孩,準備踏上回家的路;原以為小女孩是婆婆的孫女或親戚,一問之下,兩人並無血緣關係,而是兒童食堂的常客,在此相識之後,發現原來就住在附近,於是,不知到底是婆婆護送小女孩回家、或是小女孩護送婆婆回家,如同一對親生祖孫般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巷子的那一頭。

除了在志工的協助之下經營兒童食堂,這裡亦是社區相關訊息傳遞的轉運站;當晚飯後,忙於接受媒體採訪的山田先生抽空告知筆者,當晚在池袋車站附近有群志工將會巡迴池袋地區,藉由發放簡單的食物,一一關懷「路上生活者」的生活困境與健康狀態。獲知此訊息的筆者與友人,二話不說,在稍晚的集合時間之際,加入成為臨時志工,脫離觀光客的視角,近距離與繁華池袋的另一群被忽視的群體有了直接的互動。參與這場夜間巡迴的志工中,有不少也是兒童食堂的志工。

筆者造訪要町朝霞兒童食堂當晚的晚餐

從2019年新成立的「こども食堂ネットワーク(兒童食堂網絡)」裡,可以查詢到各地的社區兒童食堂的據點位置與營業時間;初步瀏覽,發現營業時間各異,收費方式也多所不同。有每周數日開張、或是每個月僅營業數次,有於週間營業、也有僅於週末開放的兒童食堂;多數提供晚餐,但也可看到有提供午餐的兒童食堂;有無料免費提供的、也有以低價或依身分別(成人或兒童)收取不同費用的兒童食堂。關於兒童食堂收費與否的提問,各家營運者基於不同的理念而有不同的模式。如同先驅者近藤博子女士提到,不提供免費餐點,乃因不希望營造出讓使用者認為是「理所當然應該免費」的慈善、憐憫心態,而在付費的過程中,除了展現對使用者的尊重,也無形中讓使用者(不論是孩子或大人)體認到付費用餐的社會規範;但因仍考量到需求者的經濟狀態,而以提供相對於市場低價的額度、卻營養滿點的餐食,以期營造出「誰都可以輕鬆自在地前來」的據點氛圍(Hanako.Tokyo, 2018.07.25);再者,多靠民間自主經營的兒童食堂,少額的收費亦是兒童食堂經營成本的收入來源之一。

另者,筆者擔任教學助理的某堂課上,授課老師曾於2018年邀請於大阪市某區的兒童食堂創立與經營者川邊女士前來介紹分享其營運模式,該處的成立理念與前述舉例之兩家兒童食堂一樣,期望營造成為「誰都可以輕鬆自在地前來」的社區共餐新據點,但卻採取不收費、而提供免費餐點的運作模式。為何選擇不收費的營運模式?川邊女士回應,因為該區的居住人口多半落於貧窮線下,即使是低價的餐費,付不出來的大有人在,為了讓孩子能夠獲得營養以健康地發育成長,而採取不以經濟因素成為吃一口飯的限制之免費供餐模式。台灣近年來興起「代用餐」的模式,正也是回應台灣社會「食格差」的社會現象;如同免費的兒童食堂一般,立意雖好,然而,在免費模式下,如何跳脫慈善救濟的提供方與使用方之高低不對等地位,避免成為另類社會負面標籤化的推手,而真正成為社區中「誰都可以輕鬆自在地前來」的餐食提供與交流據點,有待營運者與協助者釐清初心。

湯淺誠提到,「兒童食堂成為社區發展不可或缺的存在。」但在經營上亦有必要的風險考量(Ann Wang, 2018)。阿部彩等人(2018)也指出,兒童食堂看似為「食格差」的社會帶來一線新機,然而,多半依賴民間自主經營,仰賴志工之手,包括財源、食材及人力等的營運穩定度的必要條件是一大考驗。再者,既是以經營食堂、提供餐飲的模式,成為社區交流的媒介,「衛生」自然成為需要把關的焦點;一般餐飲業者需要受到相關法規的規定,兒童食堂中可能的食物中毒疑慮,亦應受到規範。另,如同前述之例,兒童食堂期待透過餐飲的提供,成為一個社區居民之間自然交流的空間,因此有以居酒屋改建而成,亦有以自宅空間來營運,空間的安全性成為另一個備受關注討論的考量。曾有孩子在兒童食堂用餐過後,跌落摔傷的案例(Ann Wang, 2018)。相關的案例發生,使得加入保險也成為兒童食堂的必要成本之一項。

如同近藤女士及山田先生、川邊女士的初心,希望提供一個「社區居民誰都可以輕鬆地前來」的場所,在這個前提下,另一個尚未被廣泛討論的議題是,關乎空間的可及性。兒童食堂的運營場所為了顧及使用者的可近性,及提供像家一般的溫馨氛圍,多半以社區中固有空間來做為據點,確實達到了可近性的優勢;但能否達到可及性,則有待進一步檢討。不單單只是而兒童,社區居民的特性是多樣存在的,以兒童食堂做為一種社區共餐新模式,是否能夠提供不同行動需求者(包括高齡者、障礙者等)可以「輕鬆地前來」的空間,值得思考。

雖然在此所舉出數種可能存在的必要思考點,看似將兒童食堂打入冷宮;然而,筆者以一個門外漢的視角,仍是肯定這種社區自發性、透過「食」將人與人自然地串聯起來的新式社區共餐據點的興起。如何在不單單只有熱情之下,串聯起社區中的資源、將社區中的居民(而非只有特定對象)重新連結起來,共同推動融合式的社區照顧,日本的兒童食堂模式,仍不失為可借鏡參考的例子。

參考資料:

Ann Wang,2018.04.20,〈行善之難:日本『兒童食堂』的經營困境

Hanako Tokyo,2018.07.25,〈兒童食堂是什麼?〉(日文)h

阿部彩(2008)《子どもの貧困――日本の不公平を考える》。東京:岩波書店。

阿部彩・村山伸子・可知悠子・鴈咲子(2018)《子供の貧困と食格差――お腹いっぱい食べさせたい》。東京:大月書店。

兒童食堂網絡,http://kodomoshokudou-network.com/index.html(日文)

要町朝霞兒童食堂(要町あさやけ子ども食堂),https://www.asayake-kodomoshokudo.com/(日文)

產經新聞,2018.04.03,https://www.sankei.com/life/news/180403/lif1804030040-n1.html(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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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雅郁

自1999年一頭栽入障礙福利與障礙運動、倡議的領域,不斷地感受到其中千變萬化的精采、博大、與挑戰,從而修正自身對障礙、對人、與對社會的認識。喜歡出走看世界,發現有趣的人生百態。曾經流浪並停留於日本、澳洲、芬蘭;目前駐留於千年古都的京都小窩,在世界文化遺產附近認真生活,並從障礙研究中尋找身為「人」的本質,及探尋「障、老、病、異」的異同。

自1999年一頭栽入障礙福利與障礙運動、倡議的領域,不斷地感受到其中千變萬化的精采、博大、與挑戰,從而修正自身對障礙、對人、與對社會的認識。喜歡出走看世界,發現有趣的人生百態。曾經流浪並停留於日本、澳洲、芬蘭;目前駐留於千年古都的京都小窩,在世界文化遺產附近認真生活,並從障礙研究中尋找身為「人」的本質,及探尋「障、老、病、異」的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