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林宇儂
「為」「孩子」設計?
兒童文化設計(Child Culture Design)是什麼? 「孩子還小,問他們也沒有用」、「他們懂什麼設計?」,當我在闡述兒童文化設計時,不時會聽見的碎念耳語。好似每個成人/大人都當過小孩,用「前任兒童」的角度,以 「我們比較懂」的過來人心態,看待孩子與符合他們需求的設計。「兒童文化設計」這個領域,設計服務的對象是孩子。,生為設計師的大人們,發現即便自己曾經是兒童,早已忘卻許多曾經擁有的能力與記憶,現任兒童「懂的事」,反而是設計師們需要用心取得的寶貴資訊。
我在台灣接受產品設計的教育,碩士班就讀瑞典哥德堡大學設計與藝術學院(HDK–Valand, Academy of Art and Design at University of Gothenburg)裡的兒童文化設計研究所(Child Culture Design, MFA),是全球第一個以兒童為對象的設計領域研究所,也是我在這領域發芽扎根的開始。簡單的解釋,兒童文化設計是設計的角度出發,去看兒童們在當代社會、文化、家庭所形塑的童年下,從孩子的視角,發現他們面對的問題與需求,嘗試提供幫助與解決的方法。
兒童參與是什麼?
我在兒童文化設計學到重要的一環,是如何設計「兒童參與」。兒童參與在設計的過程中常常被忽略,或是被主導設計的權威者以主觀或刻版的印象,將孩子的喜好、感受、需求簡化、扁平化。在我學習與實踐的經驗中,兒童的參與可因目的及方法大致可分成這兩大類型:
一、藉由尊重孩子、有意義的參與,提供資訊、意見及想法:
設計師應因應設計內容的需求,安排對應年齡層的孩子參與量身設計的工作坊、會議、公民活動等等,首先必須詢問孩子及家長參與的意願,若需攝影錄影紀錄,也要徵求影音使用的同意。在活動的設計上,可以參考Roger A. Hart的兒童的參與階梯(註1),定位出當次設計個案裡需要孩子參與的程度,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最低階層的三種模式,分別為操弄(manipulation)孩子的意志、讓孩子成為過程中的裝飾(decoration)和只採用具象徵性(tokenism)的少數兒童意見,具有這些意圖的活動則完全不能算作參與,這三種模式正好可以用來檢視兒童參與的活動是否只讓孩子作為表象展示的手段。
二、透過主動且不介入的觀察,獲得的一手訊息:
兒童是0-18歲的通稱,然而不同年齡層的孩子,身心與認知發展程度差異甚大。為兒童設計的情境,首先需要考慮目標對象的年齡層、行為及認知能力等等身心條件的不同;並不是全年齡的孩子都適用於前一類型的參與式活動;有些情況,透過不介入互動的觀察,減少孩子對於陌生互動的壓力及刻意表現的情況,反而比直接的互動與間接的提問取得到的資訊更有價值。直接參與和從旁觀察兩種方法並不衝突,需要注意的,是如何針對不同設計個案做選擇,或衡量不同方法比例上的調配。
羅傑·哈特(Roger A. Hart)根據Sherry Arnstein所提出的公民參與階梯(ladder of citizen participationm, 1969),將參與階梯模型運用在兒童參與的活動中,於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提出了兒童參與的八個層次的階梯。
向孩子學習:兒童參與的多元實踐
在瑞典學習兒童文化設計: 設計過程中的兒童參與
我在研究所的課程中,有一門著重在孩子的肢體與遊戲的課程,我們有機會和哥德堡市政府及知名的丹麥遊具品牌KOMPAN合作。市府從當地小學反映的校園週邊死角做為目標改善的空間,分別是學生在上學途中會經過的天橋下的過道與一處斜坡,我們與KOMPAN合作,以遊戲為主題,設計一系列街道家具活化、改善這兩個空間的氛圍與功能。
在這個課程裡,我們設計了兩場的兒童參與工作坊。首先活動開始前,先請校方幫忙以問卷的方式告知家長與孩子將要發生的事,以及確認他們的意願。第一場工作坊,我們請孩子向我們介紹他們每天上學經過的環境、用他們的方式走這段路;跟著他們一起體驗不走樓梯用扶手當滑梯、踩著凸起磚當獨木橋,一路遊戲;也邊走邊聊了他們對於死角的感受,為什麼不喜歡? 為什麼害怕? 最後,我們提供了布、木條、綁繩等等鬆散素材,讓孩子自由搭建創造遊戲。這次的工作坊的用意在於和孩子互相認識,讓孩子主導介紹、創造遊戲,我們則是學習的一方,畢竟孩子才是玩的專家。
第二場的工作坊,我們邀請孩子一起動手,把空間打造成想要的遊戲空間。我們告訴孩子,因為他們才是玩的專家,這次工作坊的目地,就是向他們請益。遊戲場的形式沒有更多的限制,”好玩”是最大的目標,在這樣的條件下孩子開始天馬行空想法無限,有些人以小模型來表達,有些小朋友則直接做了可玩大小的大道具;在不被預算、法規等大人世界裡的限制綁住的情況下,我們得到了寶貴且開放的資訊。
結束了兩場工作坊,接下來的資訊收斂就是大人的工作了。的。我們得從孩子們天馬行空的想法中,一一解析確認與現實的對接面,並轉譯成設計的語彙。舉例來說:大型話筒的背後是希望可以播放音樂、一根根木樁想表達的是創造平衡的遊戲、看似過高的高度,則是期待遊戲中具有一定的挑戰。從發散且瘋狂的訊息中抽絲剝繭,精煉出我們可以當作靈感的線索。這個抽絲剝繭的動作是很關鍵的步驟,藉由觀察和確認,整合出孩子真正想表達的訊息,而不因為「他們還小」、「他們什麼都不懂」而怕麻煩而放棄理解。
課程最後的設計發表,我們邀請一起參加工作坊的孩子們來參加,除了聆聽我們的設計想法,也鼓勵他們提出問題。這也是兒童參與在設計後期很重要的階段,將成果回饋於孩子,除了讓兒童了解到設計的過程以及自己的貢獻,也更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被當一回事,在這件事情上,是跟大人一樣平等,且被重視的小公民。
觀察隨機可見的自然互動,來自對孩子的信任
我在兒童文化設計所的畢業論文,主題圍繞著兒童與自然的關係。前期研究的過程中,除了基本的文獻閱讀、從各領域中探究自然接觸對於兒童的重要性,;我也觀察瑞典兒童在自然中的遊戲及,與自然的互動。在觀察中發現,父母對於兒童與自然連結的態度是也非常關鍵的一步。從這些觀察與設計研究中,我節錄兩段印象深刻的段落,嘗試描繪出瑞典人的家庭教育如何把「大自然」介紹給孩子們。
瑞典冬天的冷,不是一個身為熱帶島民的我可以理解的,但在街上公園裡,總是有比我遇其更多的孩子在戶外玩耍。某天,在每天去超市的路上,看見了3個小朋友走在爸爸的後面5、6公尺處停了下來,在一個工地旁的地上,撿了三根大樹枝就開始玩了起來,其中的小妹妹手裡的樹幹比她還高大。爸爸發現孩子沒跟上,慢慢地往回走加入了他們的遊戲,玩了一陣子後,哥哥們把樹枝丟一旁,最小的妹妹則拖著比自己還高的樹枝離去,背影看起來還在比手畫腳回味剛剛的玩樂。 在瑞典,這樣與自然的互動可以是很自然很隨機的,兒童對自然的好奇與想像是自然而然的習慣,這樣的習慣養成,大人在一旁的態度及扮演的角色就格外重要;無論是否一個城市中的綠化、自然程度高低,來自身旁的大人是否鼓勵、關心、同理這樣的行為,是兒童與自然接觸的第一道關卡。
在哥德堡這座城市中被我稱作”中央公園”的「城堡森林」(Slottsskogen),沿著步道散步會遇見數個大大小小的水塘與湖,我與朋友走到了一個相對大的湖邊,整個湖面結了厚實的冰,可以直通湖心的小島,與夏天的樣貌完全不同;那天,我被一對小朋友吸引住,她們拿著樹枝在結冰的湖上追逐嬉鬧,爬上了樹又鑽到樹枝叢中,家長則在一旁的長凳上啜飲熱咖啡談天;而離這座湖的不遠處,就是城堡森林中,也是哥德堡很受歡迎的遊戲場(playground)- Plikta,是一座來自丹麥的遊戲場設計工作室- Monstrum所規劃設計的大鯨魚主題遊戲區,還有一條從山坡上溜下來的長長的溜滑梯,很受家長歡迎也是遊戲場設計的典範。然而,這兩個小女孩沒有選擇在大人為她們設計好的遊戲場遊戲,反而選擇了在成人眼中看似沒遊戲暗示的場域,展現了孩子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往往超乎大人的預設,因為好奇而探索,到處都可以是遊戲場。
上述的觀察,讓我學習到友善兒童的環境與設計,並不是把兒童匡限在一個大人精心設計的範疇,期望他們在這個框架裡,演繹替他們設計好的設定。而是有足夠的空間,讓孩子們發展自己,提供原則但不過度介入,在鬆散自由的環境,在遊戲中得到啟發。之後的設計,我因此盡量減少了對於功能的「規定」及「指派」,取而代之以提供協助與工具,讓孩子有更多資源,從設計中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遊戲。
兒童參與設計在台灣的嘗試
認識城市中小自然的工作坊
2018年的春天,韓國的朋友把我的論文作品給了高陽市立兒童博物館看,館方很感興趣,希望可以邀請我舉辦以論文的背景為基礎,與自然有關的工作坊,透過朋友跟博物館方來回了幾次內容,延伸設計了「Crowned by Nature 大自然的加冕」工作坊。
「Crowned」是加冕之意,能夠認識、欣賞我們所生所長的地球,了解自然與環境,是如同被大自然加冕一般地幸福與榮幸。工作坊的初衷,是希望透過多一點好奇,多一點感受,發現探索城市環境中的 「小自然」,帶著孩子走訪大自然,採集自然中的寶物;葉子、果實、樹枝等等,用這些材料大造出一頂屬於這次自然探索的頭冠。無論其中的啟發是不是即刻乍現,體驗都已在身體裡種下未知的種子,等待發芽。
遊戲場的可能性
帶著那次工作坊的成果,回到台灣,陸陸續續舉辦了將近20場的「大自然的加冕」工作坊,從文化部的藝文空間到偏鄉的小學,都有頭冠的蹤跡;其中2021在台南鹽水的場次令我印象深刻。
這是一場與還我特色公園行動聯盟合作的兒童參與活動,主辦方是正在進行鹽水區公20公園特色遊戲場的設計規劃公司。「大自然的加冕」從產品設計跨界到空間設計,身為其中一場工作坊,扮演的角色是提供、帶領孩子在自然中採集、遊戲與探索,到進一步的發想、創作。
在大自然裡,孩子們在桃花心木的落葉堆裡玩樹葉雨,找尋一個個精美的像工藝品的果實,木麻黃像是針葉的小枝原來是可以組裝回去的! 印度紫檀像飛碟的種子也大受歡迎,一個家長對我說: 這些小花小草在家裡附近都有,但我們都匆匆經過。自然採集的尾聲,一個小女孩在地上撿到了一顆鳥蛋,小心地把牠舒服地安置在木麻黃樹腳下,期待破殼長大。也正像我們希望兒童的權利、意見被看見、找到、茁壯。現場也有一起參與的兒童職能治療師、心理師,從旁觀察記錄孩子與自然的互動,作為下個階段發展設計的參考。
遊戲場設計主要的使用者族群當然是兒童!除了「理智上」理解不同年齡層兒童的身心發展需求、不同體型與活動能力如何對應空間尺度,「前任兒童」–用成人長大的身體,是很難再用孩子的尺度與身心狀態來想像遊戲,這時候觀察孩子如何遊戲在這樣的設計案中就格外重要。同一天的另一場工作坊,是讓孩子以小人偶、小模型的方式,發揮創意創作出孩子們心中的遊戲場,其成果亦能提供設計師靈感上的火花。在半天的兒童參與活動中,既有孩子直接的創作、肢體遊戲挑戰,也有專業人士的從旁觀察記錄,充分地創造了取得孩子各種珍貴表達意見、參與設計的機會,期待後續專家與設計公司的收斂與規劃。
結語
參與式設計對我而言,不是一套公式流程,是在過程中讓設計更貼近使用者的一個方法。每個設計案需要參與者個參與程度不盡相同,取決於設計師對於設計案件的理解與詮釋,沒有一個可以複製貼上的公式。進行每個設計案前,設計師應對參與對象有所基本理解,依循不同情況,設訂參與者的角色、參與的方式與介入設計的程度,這些是操作參與式設計專業所需要具備的基本能力。
然而「為孩子設計」獨特之處,在於孩子生心理狀態的特殊性,在取得對於問題、議題的回饋上,需要更細心的設計與更多的同理與信任。「為孩子設計」的結果固然重要,但設計價值的核心,是在過程中透過觀察發現問題、研究內容到觀點的確立。過程中,跨領域的觀察與學習是絕對必要的,從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及行為學、哲學、教育學等不同領域的研究中,看見童年的群像。具備這樣的知識背景從而學習、練習與孩子們溝通,進而理解現今孩童的需求,是我對兒童文化設計的期許。期待未來在各面向的設計過程裡,會看見更多鼓勵孩子充分扮演他們擅長的角色的過程,讓兒童的參與更有意義的落實。
studio uno|與諾文化設計 創辦人;持續以設計參與、支持兒童文化與權利;專注發展兒童、親子為對象的產品設計、裝置藝術、工作坊及展覽,亦藉由文字專欄,推廣倡議兒童文化設計、美感教育及兒童權利等議題。
畢業於國立瑞典哥德堡大學設計與藝術學院(HDK-Valand)設計碩士,主修兒童文化設計(Child Culture Des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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