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多元需求的友善人行的街道交通不必扼殺騎樓

文:黃信翔

日前,臺北市議員趙怡翔抗議《臺北市都市更新建築容積獎勵辦法》(下稱臺北市容積獎勵辦法)於今年九月修法鼓勵設置騎樓。從趙怡翔議員臉書發言觀察,議員的立論在於騎樓構成的人行空間並不連貫、充滿障礙物及違停車輛,因此違反人本交通的精神。

首先,我要肯定趙怡翔議員在交通議題上的努力用心,他當選後仍盡責於都市交通環境改革的議員。騎樓設置議題複雜,橫跨都市計畫部門、交通部門;功用介於行人通行,同時也促進城市混合使用。希望藉由本文,可以稍微辨明騎樓、行人地獄、都市建設之間的關係。

騎樓並非行人地獄元兇,車道才是

《道路交通管理處罰條例》開宗名義即定義:§3「道路:指公路、街道、巷衖、廣場、騎樓、走廊或其他供公眾通行之地方」。也就是說,騎樓雖然是私有地,但是被定義為道路空間,因此政府有權(不是絕對)禁止設攤、排除停車的授權法源皆源於此。

近來,2022年底至今掀起的「行人地獄」話題,讓人行環境議題民意高漲。同時,也形成了一股「恐懼且厭惡」騎樓的風氣,這令我感到擔心。身為一個以騎樓作為論文研究主題的碩士生,我認為自己實在有必要跳出來說幾句話。

首先,騎樓下意識裡讓人感到雜亂、路面不平且難以管理。我要清楚指出,上述問題都不是騎樓造成的問題。這是什麼意思?簡單來說:騎樓擁擠是「交通管理問題」(臺灣多將此責任交給警察)、騎樓違規停放是「周遭環境條件問題」(停車供需比失衡)、不平整是「工務部門問題」(《市區道路條例》§3授權主管機關修整騎樓甚至與民眾負擔工程費,至少臺北市曾經的路平專案已經改善不少)

再來,許多倡議行人議題的臉書粉專如「標線改造臺灣路」多次圖示講解騎樓不能替代人行道的原因,我百分之一百同意(連結請見參考資料);粉專「臺灣是個行人地獄」曾提到,騎樓是行人空間不足的遮羞布、是東亞現代主義的規劃遺緒(文章現已撤除或隱藏,針對規劃歷史的批評實有錯誤,並非本文重點,在此不多作回應)。

區分出「人行道」、「騎樓(包含無遮簷人行道)」、「車道」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的立場很清楚,騎樓不能當作行人通行的唯一選項,他是人行空間的充分條件,而人行道才是人行空間的必要條件。道路幾何設計不佳、車道過寬、不正式化道路臨時停車需求,才是汽車橫行的主因。汽車(雖然本身不應該有原罪)絕對數量超過我們可以容忍的範圍,造成的環境污染與交通傷亡才不見下降。用比喻的說法是,街道空間裡「黑色柏油」面積佔比太多;像是黑板的馬路空間裡粉筆線條(標線)亂畫;之後吸引板擦(汽車)在黑板聚集再互相撞擊。

那你說,既然騎樓並非人行空間的必要條件(換句話說,騎樓如此這麼雞肋),是否還需要有延續的理由?我想說的正是,騎樓不但同樣有行人通行的功能以外,還有很多人行道做不到的事情。兩大重點:第一,避免無謂的開放空間;第二,臨街建物符合人們的行走特性。以街道對於城市的重要性而言,交通絕對不是唯一一項需要考慮的都市議題。

請容我再次表達我的立場,基於都市規劃領域專業的本位主義上發言,我要很不客氣地說一句,我認為,都市交通(Traffic)是都市規劃問題,而臺灣交通部門經常弱化到僅能處理運輸(Transportation)問題。

私有地退縮(開放空間)的臺灣積習

若與國外建築、都市計畫法規相比較,臺灣要求私有地退縮的管制規定多的出奇。目前我能找到的源頭在於1970年《臺北市騎樓設置標準》,要求七公尺以上的道路兩側應設置騎樓或退縮騎樓地深度達3.64公尺(就是無遮簷人行道)。另外,計畫道路寬度七公尺以上未達七公尺者,應後退兩公尺建築。「3.64」成為一個密碼,有些都市設計規定已經不要求騎樓,但是因為過往規定就是3.64,所以認為退縮這樣的寬度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最後,私有地退縮變成一項無須經過質疑的規劃習俗。各種要求私有地退縮的「變體」規定藏在臺灣都市計畫法規當中。例如新市鎮開發經常都有較為詳細的都市設計規定,最寬曾要求私有地退縮達六公尺;臺北市都市更新審議當中有個不成文規定,「退二補八」已經成為咒語一般納入每一案都市更新案件當中(六米巷道不足八公尺者需退縮基地達路寬八公尺)。

現階段都市更新已然的事實

臺北市容積獎勵辦法是自1998年《臺灣都市更新條例》通過後,授權地方政府訂定的子法。白話來說,中央允許建築物可以透過都市更新取得容積獎勵之後,地方政府需要定義什麼樣的建築重建行為可以換取容積獎勵。趙議員於臉書文字提到:「我不清楚都發局為何決定貿然推動此案,或是否有其他背後壓力所在……」其實臺北市容積獎勵辦法歷經多次修法(2008、2012、2017、2018、2019、2021、2023),追溯歷次修法軌跡,可以觀察出市府逐漸從獎勵開放空間到終於正視騎樓與開放空間的競合問題。

常年,取得開放空間(廣場、人行空間合計)容積獎勵樓地板面積總是第一。原因很簡單,隨便叫一個建築系學生製作建築草圖,將基地平面offset內縮之後,瞬間,容積獎勵就可到手。退縮的面積可以一比一換成容積樓地板。相較於綠建築與耐震設計,不用錢不用腦的容積獎勵當然人人搶人人要。

我必須指出這是迎合開發的投機行為。在臺北,都市更新需要建物退縮明明可以用都市設計等相關管制來規範。然而,我們卻任意將人行道的建設義務交給私部門(私有地退縮),換來的是交通部門經常將此作為人行道無須向車道內拓寬的藉口;換來的是都市計畫部門經常對於取得「開放空間」自得其樂。

過大的街廓開發以及開放空間形塑的城市景象,正是一世紀前柯比意(Le Corbusier)光輝城市的現代版本(如圖1)。如果有不瞭解此人的朋友,我簡單的說明,他是一位偉大的建築師,建築相關背景的人們不可能不認識他。但他同時也是一位糟糕至極的都市規劃家,這部分珍雅各(Jane Jacobs)不得不提前出場來破除迷思:「科比意將大量的高速公路和交通加以編織(我想這對於他所採取的方法,是一個公允的措辭)在他的光輝城市計畫裡面,那樣顯然足以滿足他的設計理念,但是這和他重複垂直聚集,以及利用空地加以分隔的人口所需要的實際道路數量、停車場面積和服務水準比較,根本不相稱。他想像的那種公園裡面的摩天大樓,在真實生活裡面退化成停車場的摩天大樓,而且停車空間,永遠不夠(p.374)」。臺灣建築法規的確確保了戶戶有車位,但是它沒有確保道路面積同時也會成長。

圖1:柯比意與光輝城市

開放空間至今仍然像迷思一般讓都市計畫與建築專家們著迷。在氣候變遷的情況下,開放空間好處多多的論述隱身在「都市風廊」、「熱島效應」之中。以都市微氣候條件挑戰地球的概念可笑至極,縱使有成效,操作手法也非常粗糙。

開放空間」珍雅各的簡單教誨

關於開放空間,珍雅各在其最知名的著作《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有多處著墨,有興趣的朋友可參見:CH.5鄰里公園的使用、CH.11需要集中、CH.14邊界真空的詛咒。書中一節文字太經典了,全文照登如下:「在正統的都市計畫裡,人們以一種極端缺乏批判到令人吃驚的方式推崇鄰里開放空間。去問住宅專家,他規劃的鄰里社區可以如何改善舊城時,他會說,有更多的開放空間,好像這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優點。再問分區使用的規劃者,進步的分區法規對改善舊城的貢獻時,他會說,又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導向更多開放空間的誘因。和一位規劃者一同走過一個毫無生氣的鄰里社區,我認為它已經充滿了荒廢的公園和陳舊的造景,他還在想像一個會有更多開放空間的未來。

要更多的開放空間幹什麼?準備被襲擊嗎?作為大樓之間荒涼的真空地帶嗎?或是讓一般人使用和享受?但是人們不會因為它現在的存在,或是規劃者、設計者希望他們去使用,就去使用城市的開放空間(p.106ff)」

我希望整理出珍雅各揭示的幾個重點:第一,開放空間跟人行道絕對不是越寬越好,而是「夠寬」且「夠順暢」才是重點,除了通行以外,更應該看成城市安全、公共生活和教養兒童的重要街道組織;第二,執意拓寬道路(在臺灣還是利用搶劫私有地的方式)來建造人行道的同時,如果不針對車道進行限制(最直覺的作法就是車道瘦身),那麼交通問題一樣存在;第三,臨街建物很重要,人們經常被吸引建物兩側,「因為那裡才是最有趣的地方。當人們在走路的時候,他們會左顧右盼—看看櫥窗裡面,看看建築物,還有和其他人互看(p.379)」;第四,開放空間可能會簡化城市的使用,促成邊界真空的危險發生。

圖2: 修改自《巷弄如同濕地》,載於我們該住在哪裡?建築師找尋宜居地的標準/ 俞炫準作;邱麟翔譯

抨擊開放空間很危險,珍雅各也知道。「認為城市需要高住宅密度和高建蔽率,就如同我所主張的,在傳統上被視為是比和大白鯊站在同一邊,還不如(p.243)」但如果經過六十年的時間,珍雅各的規劃思維演化成新都市主義(New Urbanism)、緊湊城市(Compact City)、十五分鐘城市(Ville du quart d’heure)等主流城市規劃、市中心改造的重要理論。那麼我們應該有理由相信,臺北市在優良的城市基礎上,發展箝制汽車的措施來改善交通、維持騎樓作為臺北市的建築特色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時代也不是沒有帶來進步,縮減車道寬度的科學基礎、道路幾何設計的發展、自行車在城市再次取得優勢,也是六十年前珍雅各沒有想到的事情。

感謝閱讀到這邊的妳和你,容我最後詢問一個問題:想像一個行人友善、足夠寬度人行道的臺北未來,你會想要在廣褒的開放空間上瞻仰你買不起的豪宅、盯著挑高三層的入口大廳、保全大哥再用惡狠狠的眼神告訴你生人勿進;還是可以在冬天夜晚,路過霸味薑母鴨,在街道聞香或一同加入成為騎樓底下享用薑母鴨一員。

希望答案簡單到大家都選的出來。


參考資料:

1.趙怡翔議員臉書發文連結:https://www.facebook.com/vyctpe/posts/pfbid0xzBQB3iWUJf2o2KzSycTk1aYH3uy4qKMpGJhdmd3aemJgmzJzVh1BXsUJ2Xbt27al

2.標線改造台灣路騎樓圖解連結:

1).騎樓無法取代人行道的原因③:路側設施物

2).騎樓無法取代人行道的原因①:路側設計

3).公有人行道是必要基礎設施,無關有無騎樓或是退縮地

4.相關文字皆引自:偉大城市誕生與衰亡/ 珍.雅各(Jane Jacobs)作 ; 吳鄭重譯

日常與都市治理的想像碰撞—双連市集逆境掙扎

文:黃信翔、張沛齊、陳品嘉、余衡

雙連和双連之間,沿著舊鐵道而生的菜市場無名有實

「双/雙連」這地名用字更換選擇之間有太多故事,關乎我們依靠命名來記憶與認同地方,而命名涉及了內涵的定義,定義必定帶有對於事物的想像。想像可能是現代的、是關乎消防安全的、是將你我分類的,想像讓理性與權利發生了劃界。双連市集遭遇了想像碰撞的挑戰,過程中展現了強韌的生命力,這一切,是基於生存的嘗試。

「双連市集」之出現於台北市民生西路45巷,是一場形構貨品流動下的成果,涉及菜市場/市場/市集的語境與空間關係轉換。它不僅串聯起既有的社群連結,同時彰顯「市場交換」絕非小事,更能創造出跨域里鄰的記憶及認同。人們知曉或認識一個地方最快的方法,往往從名字著手,名字成為理解的入口也如同門檻一般,容許切入探索,有時卻是誤解開始之處,以下,要從「双」連有別於「雙」連開始說起。

想要見識台北的農業物產,位於市中心的雙連市場,是必到之處,
其中有四大因由,讓它遠遠勝出其他相同市集。
一來,它是北淡線興建時即出現的重要驛站,聯繫著大稻埕的興衰,
如今成為淡水捷運線站;其次,迄今仍為傳統露天市場,保有昔時的風味;
再者,因著百年的繁複變遷,扎實地見證了街道的發展脈絡;
四則,它位居市中心繁華腹地,因為都會上班族的生活節奏,明顯地改變內涵。[1]

追溯鐵道還貫穿台北城的年代,依著交通路網形成的市場空間不勝枚舉,這是一種日常生活的型態部署。因為太過日常,人們直觀習慣地參與市場交易,反而不會留意許多構成市場的細節存在。口述記憶中的「雙連市場」是沿著舊鐵軌沿線而生的菜市場,又有「車頭菜市仔」之稱;在google地圖上搜尋,又可找到「雙連菜市場」;早先亦有研究指認為「謙和市場」[2],係因附近的謙和里而得名;而109-110年的市場保存運動則策略性地定位自身為「双連市集」,一方面可與公有雙連市場(市場處設立於1978年,市場建築位於民生西路198號)做出區隔,並兼顧舊日地名的意涵(日治時期的車站和街名都使用双字)。地名選字之間涉及地方記憶,也涉及空間權力協商和劃界競爭,對照街市的有機發展從來難以固定邊界指認,治理城市之眼卻總是要確認邊界。

以「施工」為名的計劃性排除

双連市集存續危機來自於心中山線形公園計畫所指導的綠地改造。梳理捷運公司的歷次計畫可以發現,其實「心中山」計畫起自106年。只是在心中山的接續計畫「捷運雙連站至民權西路站間帶狀公園改造計畫」(簡稱雙連-民權西路公園案)施工前夕,民眾才發覺大面積綠地要替換為水泥廣場,終於掀起抗議活動。

攤商、日常交通這種尋常的生活韻律交疊,在規劃治理的眼裡看來往往顯得紊亂且失序。為了調整這「失序」,政府以改善環境、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品質等名目,於双連市集的面容上刻出一道疤痕。曾參與雙連守護綠地行動的在地人,同時也是建築工作者的許麗玉老師表示:

捷運公司委託的規劃單位原計畫在公園周邊設置綠籬,在第二次說明會上
被民眾質疑是有意消滅市集攤販,該次說明會在爭議中散會。
後來,捷運公司在第三次說明會中表明完整保留樹木與綠地,並取消綠籬。
不過,後續的工程細部設計圖的修改係由捷運公司與市府內部的專家會議
研商決定,直到九月才公布最終版,設計圖於臨市集側連續多處設置
寬達三公尺的斜坡,便於民眾進入公園,卻也成了後來的市集攤位分配衝突點與管理破口。
另外,捷運公司如期撤部分施工圍籬前,市府工程處臨時公告
施作水溝蓋工程,時值農曆年前,此舉引發民怨,双連市集自治會質疑
市府刻意不讓臨公園側的攤販回歸,
於是,双連市集自治會再次集結至市府前召開記者會請願。

「雙連守護綠地」事件大事記

時間行動
2019.8.28心中山線形公園計畫開發完成後,捷運公司接續興起「捷運雙連站至民權西路站間帶狀公園改造計畫」。捷運公司採由南至北的開發方法,從接近市中心區往北進行鐵路地下化後地面層的沿線公園計畫。工程內容載明:「納入週邊傳統雙連市集及文昌宮之元素進行改造。」施工內容是大面積的水泥鋪面再加上植栽
2020.6.10在地青年組織的雙連捷運綠地保留自救會於現地召開雙連守護綠地記者會,並於13日舉辦牽手護綠地行動
2020.6.19第二次說明會:
綠籬引發地方民眾疑慮,包括婦幼安全、環境清潔及市集存廢
民眾反映:
1. 規劃整排綠籬做為區隔攤販手法將影響通視,導致安全疑慮及樹叢衍生的髒亂問題,預料不會成功,建議採用其他方式處置 。

捷運公司說明:
1. 本次調整方案已將綠地面積由原2,635平方公尺增加為2,885平方公尺。
2. 綠籬目前評估為區隔攤販之最佳方案,將研究是否有更佳替代方案 。
3. 工程預定 7 月 1 日架設圍籬,係考量整體工區需要,未取得綠帶設計最大共識,必要時會調整工程順序,先行施作雙連站出口、無障礙電梯及通風豎井改善 。
2020.6.29第三次說明會:
攤販自發双連市集保留連署,地方志工趕在捷運公司工程施工前趕緊紀錄市集攤位、攤車、營業項目等現況
捷運公司說明:
1. 完整保留樹木與綠地(面積回歸2,635平方公尺),並取消綠籬
2020.7.13双連市集自治會成立大會
2020.7.17副市長黃珊珊現身民生西路45巷市集宣達攤販納管原則與捷運公園工程施工之急迫性
2020.7.27施工圍籬架設,臨捷運公園側停止設攤
2020.8.29雙連捷運綠地保留自救會召開記者會,呼籲市府公開最終版設計圖

資料來源:臺北市政府(2017、2019、2020a、2020b、2020c)、許麗玉老師於2021/4/30分享於建築與城鄉究所座談,本研究整理製表

規劃高牆與劃界政治:現代性、消防安全、攤販納管議題

自從錢櫃大火事件後,台北市政府在消防議題上就特別謹慎,尤其在密集市街或建築,強調無論是狹小空間或是複雜動線都會妨礙救災。消防安全愈發成城市規劃管理中無法協商的課題,在規劃中預先留設通道、事先演練救災計畫等等成為必要。市場處和消防局各提出關於「秩序」的要求,認為理當高度重視,且攤販難以推諉,需要積極配合。

防救災計畫如何落實在雙連市場周邊街區?我們可用消防術語上「消防通道」、「搶救困難地區」、「狹小巷弄」的專業分類,來初步理解火災防救對策。狹小巷弄列管範圍分為紅、黃、藍三區,目前臺北市仍有195條列屬紅區的狹小巷道,可能讓影響救災進度,紅區是指寬度2.5公尺以上、4公尺以下之巷道。雙連市場沿著民生西路45巷連綿而生,垂直連接的民生西路45巷7弄、5弄、3弄便是消防局所定義的紅區狹小巷巷弄,分別僅有2.87~3.8米的巷弄寬度。承上可知,消防局以現有巷弄寬度以及場所平常的經營模式,來劃分通道種類與評估火災發生時的搶救難易度。

按照消防局的救災規劃,雙連應是不符合規劃期待。針對這類街區,台北市政府提出了應對的措施,在〈臺北市狹小巷弄老舊社區及隧道火災防救對策〉[3]當中提出十點狹小巷弄老舊社區策進作為:

  1. 召開跨局處會議研商因應措施
  2. 進行災後訪視
  3. 加強市民防火防災宣導
  4. 提升老舊社區消防防護設施
  5. 強化老舊社區火災應變能力
  6. 維護建築物逃生動線、出口暢通
  7. 強化室內裝修行為施工管理
  8. 強化施工人員防災應變能力
  9. 強化消防搶救演練
  10. 研擬購置快速滅火機車

對狹小巷弄進行火災防救對策,除了劃設消防通道、定義狹小巷弄紅黃藍區,更應由政府局處、居住鄰里、硬體設施三方面之間的相互協力改進。各局處應掌握火災因應措施、鄰里應強化與提升整體防災意識和應變能力、建築動線與出口必須常保暢通、滅火設備的精進。多管齊下,才能真正達成減災、應變等防救火災對策,絕非單一規管攤販就可輕易完成。

早在日治時期的臺灣,就有攤販轉入沿街市場的規劃,即使有完善規劃空間,引導效果仍有限,直到今日社會大眾仍相當依賴於戶外沿街攤販販賣與採買。即使當年日本政府設置的公有市場建築不再作為市場使用,新起町(西門)與新富町市場成為文化資產,然周邊攤商各自尋街邊縫隙營生也從未斷絕。

在1984年中央頒布《改進攤販管理重要措施》,各縣市公告攤販管理規則。在民選首長的1990年代以後,各地方政府亦以輔導攤販入市入店為主、針對妨礙公共安全者取締為輔的一系列政策,原先《攤販管理規則》亦轉變為《攤販自治條例》。在主題化與觀光化的行銷下,市集攤販逐漸成為城市一大特色。

回到双連市集來看,早在1990年代初期,北淡線鐵道準備改建為捷運,原先鐵道旁聚集的攤販由市府輔導搬遷至其他室內市場或攤販集中場。然而,還沒等到捷運工事完成,很快地又有一批攤販重新進駐。往後,双連市集不僅未因捷運工程而消逝,反而在鐵道地下化將都市東西兩側重新縫合、線型空間轉為帶狀公園串起南北街區的區位優勢下,觸及更廣泛的生活廊帶使得生命力更加旺盛。近年來更成為文青社群與外國遊客普遍走訪的知名市集[4]

2020年初,台北市政府公告「攤販長期精進計畫」,透過跨局處的合作「三管」(管地、管人、管秩序),針對長期占用道路、阻礙交通的無證(營業許可)攤販,冀望藉由有效規管來確保該場域內攤販營業秩序,並提升鄰近社區整體生活品質。

計畫在2021年年率先被試辦在水源、北投市場外攤與士林、艋舺夜市等沿著既有道路兩旁擺設起的攤販。同年夏日,在「雙連-民權西路公園」的工程計畫下,先後引發地方人守護綠地行動與攤販訴求生存,後者仿效前者的公民行動與鄰近寧夏夜市自治會組織,快速成立「双連市集自治會」,有效形成輿論壓力,促使市府與攤商展開對話。當副市長黃珊珊公開允諾攤商申請納管後,可在工程結束後搬回,西側109位攤販約定自7月27日架起施工圍籬起配合歇業暫時離開。在為期近一年的工程期間,自治會除了組織更加健全,更主動要求市場處開課,就消防演練、食品衛生、街道整潔等要求精進。即使在離開的期間,亦自創「百攤合」線上販售的蔬果禮盒,希望幫助歇業的攤商維繫生計。

自治會看似有效地集合了百攤以上的西側攤販,但攤販想法多樣,並非所有攤商都能忍受半年施工期間的收入減少,或因應精進計畫而需調整營業,還是有人因此離開了双連市集。與市府對話之路亦是有所折衝,包括市場處進行名單複查以及捷運局側溝工程等引發了攤商被排除的憂慮,所幸,基於自治會內部組織以及諸多外部團體的連結與協助而有溝通與緩解。終於在2021年1月27日,大多數攤販回歸双連市集。

從「管理到自治」、「納管到精進」,展現出攤販政治是多重的劃界政治:基於功能主義下消防、安全、衛生、機制等「理性劃界」,便於政府分工管理;然而實際運作時,並不是那麼理想單純,諸如自治會與市場處、捷運局,甚至因消防議題而引發排除爭議,往往是因為忽略了局處本位與公民主體的差異,演變為一種區別本外、反映吸納與排除的「權利劃界」,誰可以決定市集去留與表達意見?是局處單位還是以里為單位的居民團體?關心攤販文化的市民是否擁有發言權?攤販本身擁有的到底是何樣的權利?

在此劃界政治操作下,市政府不再是傳統上藉由取締、裁罰的管制,而是藉由「精進」的名義鼓勵攤販自我調適而服從法規。攤販對於法規政策並非欣然地照單全收,而是在城市的公共領域中主體差異下,因權利的劃界所帶動的被排除憂慮的不得不回應。

釐清劃界政治的本質,是提醒我們不能忽視政策背後的意識形態以及所形塑出的治理性,攤販之精進不只有市場處的納管,也需其他局處的政策奧援,更有社區居民與外部團體的折衝。在此多重利益團體的對話折衝中,應擴大觀點來突破目前權利的劃界排除,除了目前攤商內部的團結與自主之外,更應放到整體街區、整體城市的共同精進,以消防安全議題來看,除了攤販之外,也要在地居民的積極地參與合作,共同形塑出具民主實踐以及永續發展的市場治理性。

想像碰撞:政府治理想像與攤販生存嘗試

為了符合政府方針,攤販及自治會做了許多努力。舉例而言,為了能在工程結束後回歸時有所依據,自治會及地方人士緊急紀錄現地經營資料以保留證據,包含各攤營運項目、營業模式、來自何處,並根據巷弄以彩虹顏色分七區,編號並拍照,確保原有攤商回歸的權利。

各攤營運狀況記錄影像。(資料來源:双連市集自治會粉絲專頁)

回歸後為凸顯市場的改變,攤商們希望達成立竿見影的效果。考量許多攤販經濟能力有限,無法負擔昂貴設計,如何促進視覺上的一致性是首要考量。綜合以上因素,攤商們決定從價格相對低廉且覆蓋面積大的傘布及T恤著手,以最快且可負擔的方式來促進視覺一致性。自治會決定傘布顏色統一為白色,並設計出一致的白色T恤作為制服。起初選擇白色,曾有番討論,有攤商抱怨不耐髒、不防曬甚至不祥。不適應情況在所難免,但協作互動過程中,攤販們並未完全拒絕改變,透過相互學習、滾動修正,逐漸在自為擺賣營業和政府施加的現代市集想像之間,動態調和出新攤位擺設。

双連市集統一更換為白色傘布。(資料來源:本組拍攝)

双連市集統一T恤、為了遮陽加設的溫室濾網
資料來源:(左)双連市集自治會粉絲專頁、(右)本組拍攝

要兼顧快速、便宜且統一和攤商個別化需求當然不易,個別攤商會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改良。例如有些攤販的傘布會黏貼黑色的溫室濾網,以促進遮陽效果。這些微小的設計有時也會吸引周邊的攤商注意,產生相仿現象。滾動修正的手法也得益於在地分工鏈的形成,在双連市場,幾乎所有攤車改造所需的材料及技術都來自於周邊的鐵工廠、帆布印刷及文具店等,攤商們看到值得借鑑的設計時,只需要找到相同的製造方即可。這讓每個攤商能以最低門檻方式改造自己的攤車,也強化了市場自主性,不需依賴政府或專業者提供設計,而是能夠透過在地分工鏈打造最適合自己需求的攤車。這些設計看似是迎合現代消費文化,希望從「市場」蛻變為「市集」的努力。但其實並非攤商本意,更多是順應政府政策且礙於時間及成本壓力而為的調適,可說是互動下的生存嘗試。

双連市集攤販的生存嘗試回應

目的 手段
● 保留現地經營的證據,在回歸時提供正當性
● 確保原有攤商不被新的攤販取代
● 紀錄各攤營運項目、營業模式、來自何處
● 根據巷弄以彩虹顏色分七區,編號並拍照
● 快速讓政府看到改變的決心
● 可負擔的成本
● 符合大眾對現代市集的想像
● 攤商自力解決問題,不依賴政府及專業人士
● 視覺上的大規模改造
○ 白色傘布
○ 白色T恤
● 滾動式修正
○ 遮陽用溫室濾網
○ 互相效仿
● 在地分工鏈

起於公園-續於生存-終於何處?

「心中山線形公園」計畫中從中山站啟動了某種現代性想像的「市集」,向北襲來,從北淡線改建為捷運後所新增的「公園」(其實並非公園用地),覆蓋著地下商場,更包含自2017年起營運的誠品R79,​全長逾270米的地下書街。然而在公園整治到双連附近時,諸多攤販的既有市集,卻因不符這想像品味而被排除。當然,我們也不能忘記在文昌宮背後,亦有所謂「民享公園」以及相關街市散佈於鄰近巷弄間。雙連,因古時的灌溉埤圳而得名,當年「人」字型的狹長湖泊早已不復存在,橫跨現今行政治理分區的湖泊,可在中山區看見雙連,也可在大同區看見雙連,如今我們只能透過想像與命名的地理來重新界定何謂雙連。而双連市集的命運,彷彿繼承了古老湖泊的命運,當真實早已消失,或該說,當想像的界定才能化作真實時,双連市集應放置於城市想像的何處?

攤販對城市而言是雜亂累贅還是觀光資產?或許問題不僅只是「管理」與「自治」兩個光譜的極端,而是如何在城市中多元社群做為生命共同體的角度下,探討藉由廣泛的參與,讓不同想像得以碰撞,進而尋求對話可能。從綠地保護的市民運動開始,再到捷運局施工連帶引發的排除作為,市府出面後提出「安全」與「衛生」的治理要求,双連市集一路走來突破了許多想像,經歷了由命名與想像構成的爭奪戰,各樣再命名、定義之間發生了想像碰撞,也在理性與權利上開始進行了劃界。究竟人客、攤商如何來到双連組成市集,是綿延的歷史脈絡感?是充滿傳統風味的市集文化?還是整齊、美觀、衛生的消費體驗?誰可以參與双連市集的想像形塑的過程?如何保持開放的治理彈性但避免讓所有治理成本都不對等地由攤商內化吸收?双連市集展演了如何由早期攤商實踐的自為、自主經濟,逐步走向自我規管,持續爭取自治空間,市集好像是不期而遇的貨物交換,與各樣想像與可能的發生之地,似乎也是讓我們檢視城市是否包容進步的人間風景,熱鬧又辛酸。

致謝

我們誠摯感謝過程中双連市集自治會、雙連捷運綠地保留自救會、許麗玉老師分享參與行動經驗、施建邦老師導覽帶路。願双連市集持續展現活力,也願台北這城市在交換鏈結中有更多的想像空間。

參考資料

[1] 此段引言出自劉克襄短文,當時劉為文所指涉的傳統露天市集範圍更廣,不只是今日的双連市集。劉克襄,2020,走進傳統台北的庶民日常…雙連市場巡禮,《財訊》613期,08月06日。(https://www.wealth.com.tw/home/articles/26972
[2] 殷寶寧,1994,《台北市公有零售市場政策與婦女:以謙和市場為個案》,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學位論文,台北。
[3] 臺北市議會,2012,《臺北市議會公報》 第90卷9期:2850。
[4] 日本樂團back number曾於双連市集為mv取景〈高嶺の花子さん〉https://youtu.be/SII-S-zCg-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