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那是一幕末日科幻片的場景,時間設定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激戰後倖存的英雄,來到一處都市場域,極目所見盡是斷垣殘壁。煙塵滾滾中,他漸漸看清路旁廢墟裡,露出半截傾倒的鐵門。鏡頭這時拉近到主角臉部的特寫,那堅毅的眉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著,終至不爭氣地流下一行熱淚。原來,他從那不鏽鋼鐵門上殘留的保護膜,一眼就認了出來:這裡就是他魂縈夢繫、千百度遍尋不著的故土──台灣。
是的,保護膜,編劇可沒亂寫。
這個島嶼,若有什麼不起眼的都市毛邊,既標示了地方特色,又透露出我們面對時間與環境的態度,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諷諭了我們的整體存在狀態,應該就是保護膜了吧?在台灣的街頭巷尾,你常會看到各種不鏽鋼鐵門或攤販推車上,蒙著一層保護膜,有時是不討喜的灰白,更多時候則是帶點憂鬱的藍,往往已經有了風霜,斑駁起翹,卻總也沒被撕掉。
不只是實用問題
其實在現代世界中,物品在製造與運送過程中為了減少損耗,常會在出廠時貼著保護膜,這應是舉世皆然,沒什麼特別的。但重點在於我們買來之後不撕掉,讓它始終黏在那裡,這種集體的不作為,由是形成了一種地方特色。
回想一下,我們似乎真的特別鍾愛保護膜。那些本就蒙著保護膜的,像遙控器、顯示面板、螢幕邊框之類的,我們絕少在啟用時就剝掉它;而那些買來時新得教人沉醉、美得讓人心碎,卻又未附上保護膜的科技產品,例如越來越貴到不像話的手機,我們更會主動加上保護膜、保護殼。那幾乎已是必要,而非選項。
手機會刮壞摔傷,遙控器會沾上手汗飯粒,有保護膜(殼)多少還算合理。何況手機套上保護殼,還能彰顯某種個人審美與特色(雖然不幸常常是以醜蓋美)。但巷弄中的不銹鋼鐵門,真的還需要保護膜嗎?從前的鐵門還會生鏽,現今的不鏽鋼門,則近於金剛不壞,又好端端地立在靜巷裡,有什麼受傷的可能呢?撕掉那層膜不也好看點、正式點嗎?可見這種保護膜現象,不只是理性的實用問題,甚至非關審美、無涉體面,而可能跟某些執念與態度有關。
愛物惜「新」
先往好處想,那會是因為我們習於珍愛物品嗎?的確,「惜物」是本地的一種固有美德,每個世代多少都傳承到一些,我們的都市景觀也確確實實展現了這個觀念的強大威力:東西能用就用、能堆就堆、能不丟就不丟,到最後更是寧可修補拼湊,絕不隨意換新。保護膜恰好與這種情結合拍,貼心地替我們寶惜了其下之物,自然是能不撕就不撕。
而面對新入荷的家當,那些花了真金白銀剛請回來的寶貝,我們更會特別珍愛,那不只是惜物,還是惜新物,此處的關鍵字應該是「新」。
我們確然很喜歡「新」,從一事即可看出:傳統上,我們的新年在各種文化中就是數一數二地長,可以從大年初一過到十五,每天都有名目,還沒算上之前的除夕、小年夜與更早就開始的種種採買與大掃除等等。對於新,我們很大方,從不掩飾事前的期待與充分體驗的熱忱。畢竟新事物就像春天一樣,自動帶著喜氣,怎不教人喜愛?
這種喜好,轉換到現代生活中,保護膜會得到我們青睞,也就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它雖輕薄,卻具體強化了「新」的感受,正如過去的春聯一樣。保護膜於是與「新」產生了連結,甚至可以說,保護膜約略就等於新。這或許是保護膜被留下來的另一個原因?
不參賽就不會輸?
在那層膜尚未撕掉之前,感覺上東西都還是新的:今天是新的,明天也是新的,後天當然亦不例外,既然如此,不如就讓這種新維持久一點,暫時別去碰它。我們因而如此這般,在島嶼各處把保護膜一日挨一日地留了下來,讓「暫時」不斷延長,彷彿如此就能使所愛之物避開時間的摧折,跳出那吞噬一切的長河。
由是,我們在不意間造就了一種無盡延長的暫時狀態,一種「永遠的暫時」。而這個狀態的存在,亦不免向我們拋出了一個哲學性問題:永遠的暫時,究竟是暫時,還是永遠?
面對時間,我們悄悄地展現了一種奇特態度:既非如埃及金字塔與西方花崗石紀念物般叩問永恆,也沒有儒家的務實進取,亦未聽信易經與佛家所提示的變易與無常;非此非彼、又不介於任二者之間,我們就只是這麼無聲無息地漂浮著、懸宕著。那是一種試圖跳脫於時間之外的策略,是啊,不撕掉就不會舊,不參賽也不會輸。我們彷彿在對時間說:您老人家永遠都這麼不請自來,我們既打不贏你、又沒法趕你走,卻也無意熱烈招待,您就請自便吧……。
漂浮島嶼
而保護膜其實只是冰山一角,是一種低調的示現,你更會發現,若透過這種「暫時」或「臨時」的向度,比較容易理解我們的環境現象。也就是說,保護膜並非特例,在其他許多方面,我們都習於將「暫時」不斷地延長、或加以膨脹。
不信你看,我們的城市環境,在很大比例上,就是各種暫時狀態的集合:暫時借用一下騎樓與人行道來做生意,暫時以雜物佔一下停車位,暫時到處堆點東西,暫時將樹砍個半死反正它還會長回來,或暫時在屋頂加蓋點違建等等。就以屋頂違建來說,單看台北市,後來因為實在多到無法處理,終於被市政府所默許:不合法,但也不再真正違法(嗯……好);不必拆除,但也不能再新增(喔,公道……)。於是乎,家家戶戶既有的頂樓違建,正如保護膜一樣,都坐實為一種永遠的暫時。
而這幅都市景觀的大面積背景,那些綿延不絕的老公寓,其實也是一種暫時性心態的產物。那是當年經濟剛起飛時,富到多數人都買得起房子,卻也還窮得無法思及久遠,基本上只要是房子就可以了,於是成排的「販厝」,連起碼的通風採光都顧不了,一蓋就蓋了半個台灣。這種只有暫時性品質的東西,一時之間還壞不了,也去不掉,就成了我們都市景觀的基底──暫時性的永久基底。
尤有甚者,我們早已習慣於將某些暫時設施,鋪陳得比長遠的建設更為美好,更教人嚮往。譬如賣房子的銷售中心,永遠都比你最後買到的房子來得氣派,空間也更具想像力。而台北的許多空地,在房子蓋起來前,亦常會開闢成精美的小公園,讓大家愉悅地使用,直到有一天真要動工了,圍將起來,你才發現自己曾經擁有的,原來也只是暫時的幸福。
這種對「暫時」的無止盡包容與胃口,究竟從何而來?
你很容易可以回推(並怪罪?)到當年國民政府撤退來台,每年都誓言要反攻大陸,一開始並無意從長計議,只思短暫逗留。但只要再想想,你也會明白,這種「暫時」纏身的症頭,絕不只是那個時間點的遺緒,而是因為這個島嶼某種懸而未決的身世問題,從更早之前就一路持續到現在。那是種漫長的暫時狀態,始終糾纏著我們,從未間斷。隨之而來的漂浮感與無法篤定存在的無奈,應也已沁入我們的骨髓之中了吧?由是,保護膜現象,那永遠的暫時,既是生活中不起眼的隱微毛邊,卻竟也像一種集體的身世暗喻。
怠慢家園
說這個有點沉重,我們不妨還是回到眼前的保護膜吧。
愛物惜新,充其量只能解釋保護膜的前半生(無論這前半生如何被拉長),但是後來呢?不管你多麼寶愛新物,當新的狀態與感覺不可避免地消逝,甚至那層膜已經開始變質起翹,總該比較容易被撕去了吧?總不能到了端午還留戀著年糕的滋味。
很不巧,這時接手的卻又是另一種心態,這種心態,同樣也讓保護膜留了下來,繼續過著它延時加賽的後半生。那不是一種可以傲人的心態,卻可能是保護膜現象的主因。簡單來說,那是我們對環境的一種習慣性怠慢,因麻木而來的怠慢。
道理相當淺顯:新東西常跳脫於環境,有種特別氣象,我們總會多看幾眼、多點關心;一旦它舊了,就融入於環境之中,成為背景的一部份,不再顯眼。而我們的居家環境常常本就是一團亂,住久了早就習慣,或甚至已經麻木了,也就不在意再多這麼一層膜、多這麼一點點不美觀,不會想特別花點力氣撕掉它。也因此,有時到了過年,一些人家買了春聯想添添喜氣,還會直接貼在鐵門那斑駁的保護膜上。
於是乎,許多人會讓各種保護膜一直留著,直到它變了質,直到與其下的物品黏合為一體,想撕也撕不掉,最後被一起送去回收。而那些不易壞朽如鐵門之類的物事,上面的膜更會一路陪我們到地老天荒。讀到這裡,我想您或許也已經同意:電影中我們的救世英雄,在末日之後與保護膜的悲壯相遇,並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命定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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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入選《九歌 一一一年散文選》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