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衍偉
通向越後妻有的列車不像火車,比較像是長途巴士。日本將這種車稱之為一人電車(one man car),車廂只有一兩節。這些列車停靠的車站往往沒有任何站員,就像公車候車亭,每停一站,駕駛還會起身站到零錢櫃前收錢跟你問好。站著面對面打招呼的時候,就算搞不清楚車資距離付錢手忙腳亂,只要司機皺眉一個微笑,悠緩的氣氛也會自然而然沉澱下來。鄉間副線這樣的一人電車很多,軟墊長椅順著窗沿像捲筒衛生紙一樣舒舒服服展開。卸下大背包,懶懶望著窗外,其實很有大學時代從台北南下返家的情調。從東京穿越日本阿爾卑斯山到達日本海側,中途會經過無數山洞,列車竄出林間進站的時候,看見谷間的城鎮豁然鋪開,情緒隨即和視野一齊拉大不知不覺興奮起來。車停好好張望,發現四周空盪,這才想到為什麼車站在山上卻不是在市中心。還來不及反應,車又動了。
本來以為這樣的地形是特例,隨著進入山間盆地就沒什麼稀奇,可是一旦通向小站,鐵路又漸漸飄離地面……這個地平線的變化是怎麼一回事?
我背對車行方向坐靠窗邊,直到看見平交道左高右低的街景才警覺:啊!這就是山啊!不僅是遠方四面層層起伏的綠色輪廓,腳下也不平靜。列車的線條並不是主旋律,而是和弦聲部裡面上下流動的圓滑線。平房墓碑田地,鐵橋溫室小溪,屋頂和草根在窗外穿行,一整面的節奏音符劈哩啪啦跟著軌道掃去。
事實上,越後正是川端康成的雪國,是世界少數的大雪地帶,冬天積雪深度甚至可能超過三公尺。大地藝術祭舉辦的「妻有」是越後其中一部分的古名,包含臨近六個行政村鎮,面積為762平方公里,比東京23區還要大,約略等於2.8個台北市,可是2013年在地人口只有5萬6千多人,65歲以上人口超過4分之一。
這裡過去主力產業是越光米和絲織品,可是受到稻米減產與進口蔬菜等政策影響,農業發展環境相當險惡。泡沫經濟破滅之後,觀光產業也跟著衰微,整個山谷聚落在高齡少子化和過疎化(在地人口密度過度稀疏,社會活動與基本公共設施失去運作機能,甚至解體)的社會趨勢之下,真正陷入谷底。在這樣閉塞的地方每三年舉辦一次全世界空間尺度最大的國際藝術節,以自然的里山和農村為本,讓世界認識在地,促進在地活化發展,並增進國際交流,聽起來簡直不可思議。然而從2000年開始至今,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儼然變成世界前所未見的案例。每次活動展期大約是50天,2012年第五屆召集了44個國家地區310組的藝術創作者前來,吸引了近49萬觀光人次參加,歷年累積下來已經展示800多件作品。就我自己個人而言,我並不是因為從事藝文工作認識它,反而是因為參與城鄉議題關心農村再造才知道,這也顯現出這個藝術節的觸角多樣性。構想如此驚人,統計數字也令人訝異,現場狀況究竟是什麼樣子?就這樣,我也成為朝聖者之一。
出發前,我不可免俗上網搜尋。和抽象的理念或者戶外公共藝術裝置相比,最吸引我的,反而是群山谷地間一張驚人的梯田風景攝影。鄉間夏夜,燈火零星,我幻想在田間眺望銀河,就這樣搭著一人電車蕩呀蕩地漂過群山浪頭。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會看到什麼樣的排場,政治發展和策展人的想像會如何招攬信眾,而越後妻有地區又會變成甚麼樣的人造聖地。
橫斷日本的鐵道是一種飛行體驗,行經車站總覺身在空中(@鄭衍偉)
1995年,十日町市的會議桌上砲聲隆隆。本來問題就都夠多了,現在縣政府又派下新的什麼「New新潟里創計劃推進事業(ニューにいがた里創プラン推進事業)」要配合,這個到底能有甚麼梗?
前一年,新潟縣政府主動發動「New新潟里創計劃」,希望在地的鄉鎮團體和縣政府共同規劃未來方向,籌備三年,未來花十年陸續執行,是比較長遠的政策。縣政府用更大的尺度把各處各自為政推動的地方活化整合在一起,希望能夠透過地方活化與宣揚在地價值,讓縣內高齡化、過疎化的這些地區得以自立。十日町地區所屬的越後妻有正是被選上的六個活化區域之一。在地公務員在1995年組成工作小組摸索方向,交相爭執,大發議論想要尋找活化地方的骨幹,對於這些坐困愁城的公務員們和民代來說,可以說是焦頭爛額。
自立說起來很好聽,說穿了就是沒錢你們自己想辦法。前幾年(1993)一黨獨大的自民黨失去長期政權,整個國家出現大轉變,大家都在搶資源,聽說過幾年又要開始推合併。說什麼要緩和國家資源極端集中在東京啦、因應高齡社會與少子化社會啦,這些改革最後還不是都是因為中央財政惡化,現在沒錢要地方自己想辦法求生存。所謂更大的尺度作整合,意思簡化就是裁員,硬著頭皮也是得衝衝看,不然合併沒頭路在鄉下小地方中年失業,小孩怎麼念大學,退休金怎麼辦?
1990年日經指數腰斬,泡沫經濟爆炸,92年景氣更是跌到谷底,日本開始進入黑暗二十年。與此同時少子高齡化、網路和手機開始普及、加上交通便利擴大生活圈等生活模式改變,都讓政府必須提供更大量、更專業、更花錢的公共服務,但是在財政困境之下,中央根本沒有資源可以滿足地方需求。而且「少子高齡化」代表稅收更少、福利支出更多,「生活圈擴大」則顯示鄉村或都市邊陲地區的資源與人口流失,在沒有中央更多財政支援的情形下,地方政府營運的難度大大提高。日本地方政府徵收的地方稅只佔收入30%,其餘70%非常依賴中央,過去中央政府想要用財源來綁住地方自治,現在反過來要地方強化效能,政策立場可以說是完全相反。何況,對於本來就已經人口稀疏的地區來說,大家離開就是為了賺錢,如果在地經濟健全,人口就不會降得那麼快了……
這時候場上有人報告提出「越後妻有藝術項鍊整備工程(越後妻有アートネックレス整備事業)」計劃。雖然不懂用當代藝術來推動這個垂垂已朽的地方到底有沒有效,但是有方向總勝過沒方向吧。不過,行政工作小組報告的時候議員民代看不下去開始嗆聲:這是搞什麼!解決鄉下老人照護,建設交通都沒錢了,作什麼當代藝術搞錯了吧!
「請仔細看看預算,這是公共建設喔,我們只是透過一小部分來經營鄉土認同。」報告的人推推眼鏡,不慌不忙說。「越後妻有藝術項鍊」包含九項計劃,預算規模大約40億日圓,其中有六項是道路與架橋相關的土木工程,佔86%。另外三項總計2億8千多萬日圓的經費,則拿來增進在地魅力與培養在地認同。雖然說是藝術計劃,但真正花在內容上的經費只佔14%。這三項字面上是這樣寫的:
*發掘越後妻有八萬人的美好(越後妻有8万人のステキ発見)
*花徑工程(花の道事業)
*大地藝術祭(大地の芸術祭)
「花徑工程」作的是道路景觀美化串連越後妻有地區,其實也算公共工程。「發掘越後妻有八萬人的美好」是透過攝影與文字徵件,找到在地值得對外推廣的賣點。而重頭戲則是希望花十年的時間,透過「大地藝術祭」計劃來作長期經營。
即使在地居民不支持,議會砲聲隆隆,這個計劃還是變成新潟縣的「New新潟里創計劃」指定第1號,直到大地藝術祭第一屆舉辦結束,都還是沒有真正廣泛獲得認同。
在這樣的狀況下,為什麼行政人員和策展人可以繼續作下去呢?我們或許可以從另一個面向觀察到一些蛛絲馬跡。
1962年,日本基於國土開發計劃法制定第一次全國綜合開發計劃。之後每隔8~10年就會重新制訂,預想未來10~15年的國家發展。1987年第四次計劃預計規劃到2000年,已經意識到產業結構改變與東京過度資源集中的問題。城鄉落差、大都市圏過度密集、在地農村過度稀疏、以及社會資本建構過度緩慢等等也都被納入命題考慮。雖然廣場協議日圓大漲以及隨之而來的泡沫經濟造成經濟社會無法預料的巨大轉變,最終效果不如預期,但是區域多元發展已經被當成未來施政的重要方向之一。1998年,第五次計劃打著「促進地區自立,創造美好國土」的口號為21世紀作規劃。為了具體推動「市民參與和公私合作」的在地營造,挑出全國31個地區作為「新世紀地方營造示範點」。毫不意外地,我們在這裡看到了越後妻有的名字。繼續追查之後,我們發現縣政府網頁直接標示出「越後妻有藝術項鍊」在行政層級上直接隸屬於國土交通省推動的地域戰略計畫,從屬於1998年的第五次國土開發計畫傘下。新潟縣的自力救濟,就這樣和國家規劃與資源接上線。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得以繼續籌備,和這整個時代政治氣氛對於在地自立的想像可以說脫不了關係。
有趣的是,推動在地營造的國家部門是國土交通省(相當於台灣內政部營建署、交通部和國有財產局相關業務總合)。在地營造和觀光、環境、城鄉發展都是它的主管項目之一。雖然大地藝術祭最後看起來是藝文活動,但是就預算而言卻和文部科學省(相當於教育部兼文化部)沒關係,就這樣被包裝在公共建設的一環當中鬼使神差地推動下去。
十日町市就像抽到明牌。然而明牌來源另有高人指點。
(@鄭衍偉)
讓我們回到那張砲聲隆隆的會議桌。
推動「里創計劃」的相關人員包含三個階層,最上位是縣政府與大尺度的廣域地區行政職員。中間是有識之士或者計劃主導者,基本上多為在地人。最下層則是參加的在地居民或協助推動計劃的人,幾乎都是作功德的志工。
站在舞台中間報告「越後妻有藝術項鍊計劃」推推眼鏡的傢伙,正是1995年加入十日町焦頭爛額工作小組,搖身變成計劃主導人的北川弗蘭。他出身新潟高田,老家在越後妻有隔壁,血統純正。
「中央和縣政府根本的目標是市町村合併,將這件事情合理化。我只是乘著這股風潮衝。」北川在第一屆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圖錄中這樣寫著。
北川弗蘭在日本當代藝術圈一直都是爭議人物。雖然自己在東京擁有藝廊,但卻是一個對藝術懷抱理想主義的激進派。「我認為藝術最根本的功能,在於幫助我們衡量人類和那些拋在身後的自然/文化之間,到底距離有多遠。若是可以在最艱困的地方發展藝術,我想或許就可以觀察到這件事。」北川想要打破的東西太多,他想要攻破日本藝術圈,批判藏身其後的歐美藝術交易金權機制。評論家Adrian Favell指出他和六本木之丘的開發者──森企業總裁森稔的意識形態剛好是當代日本兩極。森企業位居都市中心,以創意城市概念行土地資本炒作之實。森美術館設在52層樓的摩天神殿,由上而下掃除都市的陰暗與平凡百姓的落伍生活,教化大眾的藝術品味,具體而微呈現出自身的階級價值。相較之下,北川想要從土地出發,認為20世紀的都市文化導向自我毀滅,文化藝術被收編成為裝飾和炫富的經濟裝飾品,必須找回藝術本身的積極性與文化的反省力。
北川趁著這個振興地方的機會,將自己的藝術理念帶回鄉土。他同時經營硬體與軟體,在廣範圍的林野之間配置藝術作品與整修老屋(包含少許非裝置藝術的一般民家),也組織「小蛇隊」與「大蛇隊」的長期志工協力團體。雖然他和森企業同樣掌握巨大金流和政治資源,牽動藝壇話題爭逐話語權,但就目前狀況而言,在操作上最大的特殊之處,還是在於他的出發點。「小蛇隊」等志工團體除了透過社造方式捲入居民(特別是高齡者)一起參與藝術作品的製作,同時也扮演吸引都會甚至國際相關藝術團體年輕人流入鄉村的角色。相較於戶外活動與大型有毒塑料裝置,軟體這個「表面上看不到」的部分,其實才是越後妻有和許多傳統的國際雙年展最大的差異。
「表面上看不到」扮演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打從一開始「越後妻有藝術項鍊」就是一個在公共建設中摻入藝術的計畫,將硬體建設軟體化,預算由公共工程費用支出。
日本長期以來有透過公共投資刺激經濟的行政傳統,說穿了有點可悲,就是國家舉債灑錢希望刺激地方發展。在第一屆大地藝術祭圖錄當中,我們看到加藤種男撰文表示:「『振興地方』或者『鄉鎮活化』已經變成拜會全國任何一個鄉鎮的暗號。過疎化越嚴重的地方,這個概念就越像是一種悲願,甚至散發出一種悲壯。『公共建設』打著振興地方或者促進在地經濟發展的大蠹,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看到它已經失去神通。現在大家看到公共事業無力化甚至產生弊害,可是卻像毒癮上身一樣停不下來。繼續呼喊『振興地方』這個名存實亡的口號,簡直就像是芸芸眾生在感嘆『二十世紀』這(發展至上的)宗教步入衰亡。」
「該怎樣打破這樣的狀況呢?這次主辦企劃者的企圖,就是將這停不下來的公共建設轉用到『藝術』建設之上,期待追求軟著陸的效果。與此同時,他們的戰略是把『自然環境與里山生活』當成藝術企劃的共同主題,希望透過藝術可以重新發掘在地魅力開創新局,最後達到活化在地的效果。關鍵在於藉由轉化公共建設的手段,替自然和生活這兩個層面進行新的提案。」
北川在推展過程中也不得不轉用更質樸通俗的語言和在地民代溝通,一條一條提出數據說明討價還價有多划算,並突出自己達到的成果。「議會有很多批判。最多的是在地人沒有參加。再者是藝術不太適合振興地方(經濟)。第三是花太多錢。第四是不知道個別藝術家拿多少錢資訊不透明……」
將軟體包藏在硬體中,進行表面上看不到的活化,這是北川弗蘭領悟的天機。然而「活化」這個詞本身也和天機一樣玄妙,你說的活化和我說的活化意思可能不太一樣,可是就是要活化。各懷鬼胎,蠢蠢欲動,最後真正活化的是什麼呢?
我去正好遇見夏日祭典煙火大會,放煙火的過程極其逗人
每發煙火都有贊助商,大會列有名冊
發射時你會聽到全村廣播:OO商會恭賀大家身體健康!————砰!
(@鄭衍偉)
大地藝術祭舉辦至今13年,陸續贏得文化藝術創造都市類文化廳長官表揚、地方再造類國土交通大臣獎等十餘個獎項。媒體報導方面,2012年第五屆獲報紙刊登285則、雑誌148則、電視34則、廣播16則、Web與電子報等42則、海外媒體27則(2012年4~11月統計)。某種程度上算是建立起知名度和代表性,被當成地方活化再造的範本。「妻有模式」這種引用藝術進行地方再造的方法也引起歐美和亞洲策展人、美術相關人士以及行政團體的關切,甚至在國際研討會屢被提及。然而舉辦之後的變化或者成效究竟是什麼呢?
地方政府對於活化的期望是振興經濟,策展人北川對於活化的想像是藉由藝術和鄉土的主題對內對外產生新的刺激,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就在這鬥法的過程中慢慢成形,具體確立三個主要目標:「增加交流人口」、「宣揚在地資訊」、「活化地方」。歷年成果報告書基本上也是以這三點出發來進行檢討。成果報告書代表主辦單位究竟怎麼看待自己的角色,同時也顯示出參與者的意識形態和未來追求的目標。透過至今五屆的報告書,我們可以觀察到非常多有趣的細節。
首先,來看看三個主要目標是怎麼被定義的吧。「增加交流人口」早期包含來訪參觀的遊客與參與工作的人員數量統計,可是後來幾屆被簡化成只統計參訪人次。「宣揚在地資訊」早期會凸顯高齡化、環境、教育、在地產業或者學術結合等議題,後來只包含地名觀光知名度、以及媒體報導件數。甚至我們在第二屆報告書中還看到有人反應藝術研討會、地球環境講堂這類活動太過專業,很難集客這樣的意見。「活化地方」的在地交流主要強調居民協力參與藝術製作、組織民間志工協力團體、荒置空間再利用,透過這樣的過程增進鄰里彼此的交流、建立在地認同、並讓寂寥的鄉間變熱鬧。但是後來幾屆篇幅不是在地活化增加多少人口、不是傳統產業有什麼更新策略創造就業、也不是聯結在地文化建立認同,全部都是觀光數據和相關經濟波及影響。
透過目錄觀察,歷年報告書目錄大小標題從25~56條不等,關於地方活化的條目每年大約只有1~4條。整份報告書絕大部分都是在談經費、展覽與觀光相關籌備宣傳軟硬體。在後來幾屆的報告書當中,居民協作的內容,寫的是投入藝術祭管理與營運的人力。而在地的問券只針對各聚落的代表和商家進行調查,並沒有針對一般普遍在地居民發放問券。商家部分也不包含傳統農林產業,基本上以交通觀光與店家為核心。早期內容有關心在地節慶或產業活動如何融入大地藝術祭,後來報告書也都不再提。
報告書中經濟面會占據絕大比例並非沒有理由,經費自始至終一直是大地藝術祭的重要問題,雖然說是公共建設,但是政府能夠投注的資源終究有限。北川為了讓大地藝術祭這個巨大的儀式得以運作,一直積極尋找企業贊助與其他收入來源。2003年,倍樂生集團總裁福武總一郎參訪之後認同北川的理念,福武地域振興財團成為最重要的贊助者與說客。福武本人從第四屆開始擔任藝術祭的製作總監,負責拉攏企業團體募款。對於福武本身來說,真正的目標其實是透過越後妻有的操作經驗來推動自己開發的瀨戶內海。福武集團買下半個直島興建美術館,以單一企業身分在瀨戶內海諸島進行為期二十年以上的超長期開發案。瀨戶內海藝術祭並非憑空出現,仔細追溯這條線索,我們可以看到政商如何聯繫的更多細節,同時讓我們遙遙反思比較台灣的澎湖賭場開發案和台東美麗灣。
地方活化是一個模糊的字眼,活化受益對象、活化方法、活化目標都充滿解讀空間(@鄭衍偉)
「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舉辦三屆之後,自第四屆起不再有國家級的計畫補助(但還是有政府補助)。營運組織在公部門退場後成立「NPO法人越後妻有里山協働機構」,自己承擔更多經費與營運責任。這個機構標榜的使命,是讓居民生活更有活力、增加在地工作機會、讓不同價値觀的人和樂相處。現在兩大推行計畫:梯田認養計畫與周邊產品開發的「Roooots計畫」,最後目的也都是希望增加收入,維持常態營運的穩定性。但我們不會知道,這些認養的梯田,究竟目標是產米,還是拿來當陳設藝術作品的背景?根據報告書看來,「里山協働機構」主要擔負的是藝術祭的營運、作品維護與找錢,和經營里山農林環境與在地生活似乎距離有點遙遠。
從1995年規劃開始算起,「大地藝術祭」計劃已經進行十八年,在地人口從七萬六千多人減少至五萬六千多人。就活化鄉土來說,這樣的結果究竟代表什麼意義,報告書當中並沒有討論。雖然強調經濟層面的影響力逐步增加,但是內文只輕描淡寫提及臨時性雇員,對於增加的工作機會極少著墨。日本社會學者樋口明彦在2009年「大地藝術祭」的報告發表會上,便曾針對藝術祭生產結構上廉價或免費的志工參與提出批判。在志工待遇有限,難以擴增人手的狀況下,當地居民的「志願參與」現在被當做非徵募不可的人力資源。凡此種種也都讓人起疑。
第四屆活動結束後,我們在檢討報告中看到十年下來,當代藝術與在地自然文史依舊無法有效整合,如同佐佐木一成所說:「過去在地品牌理論都只談怎麼行銷包裝當地特產,單是如此一般人對於『當地本身』並不會產生興趣。只要好吃就好啦,只會停在這個層次。就經濟波及效果來說也很低。」唐澤民的論文則提到,十日町本來就有在地長久經營的藝術團體,但是多年來卻從來沒有參與大地藝術祭。「大地藝術祭」打著在地力量和里山精神的名號,但是究竟以誰為主體?是國際藝術家?是當代藝術裝置?是做為作品背景的里山?是當地生活的風土民情?還是一般民眾?
松代地區這35年間廢耕的梯田達500公頃以上、耕作面積不到1970年的50%。農村永續發展需要改變經濟消費的形態,需要建立新的交易與工作模式,需要有人持續進行農作,更需要的是定居在地的人口。越後妻有關心里山與農村,但是就報告書裡面關切的內容來看,大量觀光短暫停留的人潮、短期性的目光關注、以及消費性的文化生產,這些似乎都和永續的活化有點距離。北川聲稱要找回在地的榮耀,增進居民與世界的交流,似乎在打響知名度與刺激觀光這部分最為成功,至於當地的作品藝術價值如何,又或者在地是否永續發展,並不在大地藝術祭的目標之內。這時候我們似乎感受到大地藝術祭真正祭拜的是神話中吞噬自己的噬尾巨蛇(Ouroboros)。存續自身即目的,為了生存,它其實在吞嚥自己的尾巴,進行自我封閉的循環。
由設計公司返鄉兼營的背包旅館兼咖啡店「山之家」是松代區最便宜的住宿選擇,
員工固定在東京和新潟兩地交替工作,成功個案獲得日本許多返鄉創業雜誌好評。
(@鄭衍偉)
十日町產業觀光部在月刊《在地營造(地域づくり)》上表示:「大地藝術祭這個計畫不是單單將作品安置在戶外。首先和當地居民合作討論作品製作和展示的地點,接著透過和藝術家或者遊客進行交流的過程推動在地活化,這部分和一般的美術館相當不同。……再者當地居民直接參與作品製作,也讓居民擁有解說作品的能力,這會成為居民自身『溫暖待客』的一環,贏得遊客的好評。」
身為台灣的局外人,我們不曉得這是否是新潟縣政府想要的活化,是否是越後妻有農村需要的活化,還是北村弗蘭所夢想的活化。從歷年問卷調查支持繼續舉辦的比例越來越高來看,我們真的不曉得(當然,這也牽涉到問卷問的是誰)。
十日町2012年舉辦第五屆結束之後,檢討整理出四點:避免流於公式、培育後繼幹部、吸引年輕人參與(現在主要以高齡老人參與為主)、建立在地居民意識。最後一點相當值得玩味。對於執行委員會來說,大地藝術祭是將當地所有的資源、生活、文化形態全部視為作品來看待。然而在地居民還是覺得展示的焦點是藝術作品。主辦單位希望能夠讓在地居民更有自信,能夠介紹自己生活其中的自然、文化或生活型態。
這不禁讓我擔憂,大蛇現在不僅吞噬風景,還要所有人配合它的遊戲規則自動擔任越後妻有樂園的米老鼠。或許只有當我發現,在地開始有些年輕世代利用東京越後免費接駁巴士來這裡開創副業,過起三天城市兩天鄉村的兼營生活;或者日本許多雜誌開始盤點鄉村資源、房價與工作機會鼓動返鄉移居風潮,我才稍稍不那麼神經兮兮。他們不是因為大地藝術祭而來,也不會隨大地藝術祭而走,彷彿不請自來的種子落地自生,比樂園的人工草皮長得更好。
(@鄭衍偉)
我是一隻變色龍,一座橋,一個關心在地的行動者。近年主要關心視覺敘事、公共空間、參與式設計、文化政策與草根公民活動。至今,我已經在12國進行在地調查與專訪,接觸過200個以上的創作者、組織、與文化空間。
我的工作生涯是從口筆譯開始,對我來說,扮演變色龍的角色非常重要。因為我必須同時面對原油產業、災害傳播管理、社區營造與當代前衛藝術。
我的話語是一座橋,有成千上萬的人走過。許多重要的經典都經過我手,包含草間彌生、安藤忠雄、橫尾忠則與村上龍。
我經常帶領分散在不同城市與國家的團隊與專案一同工作。現在我以策展人與專案經理的身份協助許多亞洲圈的出版社、NGO與美術館。此外,也協助學校與一般民眾規劃關於劇場、自主出版、視覺敘事與社區營造的活動與工作坊。
我的評論、散文、翻譯與小說創作散見中港台三地媒體,涵蓋文學、文化政策、動漫、設計、劇場、都市空間與環境領域。《中國時報》個人專欄「出版宇宙人」的專文「世界上根本沒有文創」曾獲高達330000人次點擊,15700多次分享。個人與朱宗慶打擊樂團、國光劇團等表演團體合作創作之劇作《木蘭》於2013秋季至北京、上海、廈門、廣州進行巡迴公演。此外,還曾獲台灣文學獎劇本創作首獎、台北文學獎散文獎。
我很喜歡創造新的解決方案,幫助更多人了解這個世界如何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