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片:郭孟斐
2013年的夏天我來到了蟾蜍山。某個下午漫無目的滑著手機,在資訊海中撈起一則徵求測繪志願者的貼文,地點在公館的蟾蜍山。心中疑惑著,腦海浮現的地方有公館夜市和臺灣大學,但在這車水馬龍的公館商圈有座山?心中有著好奇,報名加入了志願者的行列。
穿過基隆路圓環,走進羅斯福路四段119巷,抬頭一望看見一座小山,山頭上有著軍事基地的雷達站,看起來像是頭頂綁著啾啾的山丘,就是蟾蜍山。這裡有個聚落,聚落內的建築隨山勢地形由山腳有機的蔓延至山腰。被聚落包覆其中的的煥民新村,是國防部列冊的眷村,共有39戶。
第一次來到蟾蜍山,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我聽說過卻不曾感受過的場景。這裡有著平靜閒適的氛圍,難以想像與喧鬧的基隆路圓環只有幾步之遙。穿過小弄,來到煥民新村,眼前的房舍皆沒有了門窗,房屋內有著被遺留下來的傢俱和掛在牆上的月曆,時間看似停滯,曾經有人生活過的溫度正在消散,煥民新村面臨拆除的命運。
我們只有短短幾周的時間,趕在拆除前完成測繪,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許多不願煥民新村這樣消失的朋友來到這裡支持,測繪進度順利推進。在各方努力下,拆除工程得以暫緩,原本道別老房子的測繪,就像是蟾蜍山文化保存運動的序曲,由急促的節奏展開。
蟾蜍山文化景觀,將空間留下,人也留下
在蟾蜍山可以感受到豐富的歷史疊層,從清領時期的古道、瑠公圳見證了公館的起源,日治時期為農業技術發展基地,農業試驗所、蠶業改良場宿舍群坐落於蟾蜍山的山腳。國民政府遷台後,見證中美協防歷史的空軍「煥民新村」與未分配到眷舍而在周邊自立營造集體構築的有機聚落,形成列管眷村與非正式聚落共生之特殊型態。蟾蜍山聚落成長在1960年代後期達於高峰,大量的城鄉移民湧入都市,蟾蜍山聚落因當時都市邊陲的特性成為新一波移民的落腳處,不同文化背景族群的人們相聚於此,一磚一瓦推砌自己的家,與蟾蜍山豐富的生態環境交織出多元的山城生活樣貌。
煥民新村拆除危機暫緩後,緊接著一連串文化保存活動,而蟾蜍山聚落的居民,為了守護家園及延續這份生活記憶,成為推動保存運動的核心力量。每次的文化資產審議會議上都能看見蟾蜍山居民的身影,七、八十歲的長輩生澀的拿著麥克風,堅定的說著自己在蟾蜍山的故事。
2015年12月蟾蜍山文化景觀登錄公聽會,這場公聽會關係著蟾蜍山文化景觀範圍的劃定,由於蟾蜍山文化景觀提報之範為全區皆為公有土地,除國有非公用土地外,其餘土地分別由不同之主管機關管理,如劃定為文化景觀需肩負維護管理責任,即使暫時無規劃或是使用目的,對於所管理的土地將可能被劃為文化景觀,多有異議。然蟾蜍山文化景觀劃定之範圍將影響著未來是否有機會保有蟾蜍山特有的生活記憶與空間脈絡,公聽會這天來了好多一路為文化保存努力的夥伴,最多的是蟾蜍山的居民,那天是平日的下午,聚落的大哥大姊、爺爺奶奶們,都來了。
從小住在蟾蜍山山腰非列管眷村的王大姊回憶起,當年其父親這一代從大陸過來在作戰司令部這邊工作,為了就近工作,於軍方同意下,在蟾蜍山就地取材蓋房子,過程中軍中同袍還一起來幫忙,跑到福和橋下,取拾鵝卵石,自力建造山上的防土牆,成為這邊普遍的特色,雖然沒有建築的專業背景,但經過幾十年地震、颱風、大雨等大自然考驗,防土牆均未發生錯位及坍塌的現象。本來只有小小一間房子,後來住不下了而往山上延伸,這些都是家人一點一滴的心血慢慢完成的。
王大姊說:
「這樣一磚一瓦,與山共存的過程,符合文化景觀規定的『表現人類與自然互動』、 『具紀念性、代表性或特殊性之歷史,以及具有時代意義』的部份,我建議要把煥民新村跟自立營造眷村的部份劃入文化景觀範圍裡面。我只能說我住在這邊五十幾年,我不知道怎麼跟自然互動,因為他已經很自然融入在我們的生活當中了,就這樣一路走來就是這個樣子,我不知道這個互動算不算互動,因為他已經融入在我們生活之中了!」
將聚落內許多孩子拉拔長大的葉媽媽說:
「我居住在這裡,搬過來時周遭隔壁都是眷村,我的孩子全都在這裡出生, 小孩們全都跟眷村小孩一塊兒長大,從小就玩在一起。民國50年左右,當時沒有電視,難得有人家裡買了一台電視,小孩子全都跑去那家看,若我家有電視,其他家沒有時,全部就跑來我家看。跟眷村全部全玩在一起,感情很好,打成一片。」
公聽會上居民透過言語傳達生命經驗、記憶、情感累積,刻劃出蟾蜍山文化景觀的樣貌。蟾蜍山的文化保存並不是保存某個時間點之前狀態,蟾蜍山文化景觀的樣貌隨著蟾蜍山居民個體或集體的參與,記憶與情感的積聚成就了豐富的生命經驗而轉變,不同時代的疊層,不只是留下空間,而是將堆砌出蟾蜍山的人事物也一併留下,維繫蟾蜍山多元文化族群的生活樣態。
在文資身分確定後,持續進行的口述歷史紀錄
2016年蟾蜍山文化景觀範圍劃定公告。蟾蜍山劃定的範圍與原來的一樣,但蟾蜍山固定班底少了幾個,年邁的長輩走了,而我們透過口述歷史記錄留下長輩們的故事,一個個故事拼湊出蟾蜍山的身世,也成為繪製未來願景的重要線索。
口述歷史記錄的工作持續進行著,似乎是與時間賽跑,卻也急不得,畢竟聽故事真的不能心急。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跟阿嬌姨的訪談,台語不流利的我在這次訪談扎扎實實碰了個釘子,整段訪談都在雞同鴨講中進行。84歲的阿嬌姨台語說的比國語溜的多,開始訪談時,阿嬌姨特意用國語對談,感覺到阿嬌姨使用國語相對生硬,我和阿嬌姨說:「阿嬌姨,沒關係台語我聽的懂。」阿嬌姨回應:「對阿,我講國語可以;講台語也可以。」接下來阿嬌姨就全台語回應了,因為我台語不流利,後續的提問都用很簡單的國台語參半進行。我問:「記得山下有河(瑠公圳)嗎?」阿嬌姨說:「這山上都嘛有蛇。」聽阿嬌姨這麼回答我心想可能是因為我國台語參半的詢問河的發音跟蛇相似,又再次詢問阿嬌姨,我問:「蛇嘛?」阿嬌姨說:「嘿啊,都嘛有,這裡鄉下哪裡沒有,老鼠、蛇,什麼都有。我們沒有去動牠,牠也不會咬你阿。」原是對於瑠公圳記憶的提問,意外獲得山上蛇的故事。這場完全跳脫訪剛的訪談過程,大多是片段的話語,但回頭梳理訪談紀錄發現遇見蛇算是蟾蜍山居民共同的生活經驗了,蟾蜍山的生態多樣性豐富且完整,蛇的蹤跡也是生態指標之一,而阿嬌姨與蛇共處的態度,也點出了蟾蜍山聚落與生態共存的態度。
經過多次的訪談,許多記憶相互交疊、拼湊,我們看到蟾蜍山文化景觀的保存,建立在人與這塊土地的關係上,透過調查、蒐集、記錄,將過去的歷史疊層與當代鏈結起來,同時也賦予在這個時代的意義。蟾蜍山不只是山、不只是文化景觀,更多的是延續並實踐的生活態度。
“從開始到現在,每一個過去,每一個當下,每一個未來。”
這句話是一起參與保存運動的夥伴,多年前分享展覽活動時寫的,我一直放在心裏。好多人一起走過這段旅程,一起來到蟾蜍山。在蟾蜍山的第一天認識帶帽子的阿傑,高高瘦瘦戴帽子的阿傑。保存運動至今多年,阿傑一直都在,再引用夥伴的一句話:「不是在蟾蜍山,就是在往蟾蜍山路上的男人」。隨著時間推移、聚落蹲點、溝通、信任累積,更多的居民投入參與文化保存運動,開始將文化保存融入在蟾蜍山的生活中。
時間回到今日,蟾蜍山確立了文化景觀的身份及範圍,煥民新村開始整修了。2019年夏天,蟾蜍山依然在前進著。
郭 孟斐
延伸閱讀:
2013年開始參與蟾蜍山文化保存運動,出沒在蟾蜍山擅長隨機搭訕蟾蜍山居民。
小學時,盛行養蠶,曾經在蟾蜍山附近拔過桑葉養蠶,會有老先生來趕人….到今天看了文章才知道原來曾經是蠶業改良場。
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