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T.H. Cheng
既是地景,也是建築
上世紀 60 年代,受到大眾環保意識、消費文化的影響,美國有一群藝術家,離開了精緻的室內藝廊,走向戶外,在大自然之中進行創作。他們選在鹽湖、沙漠等人跡罕至的荒野,以土堆、石塊等隨手可得的媒材,建造出規模宏大的藝術作品。這些作品的外觀,有的像是一道螺旋狀的防波堤,有的則是深入地底的壕溝,有些甚至只是一坨坨隆起的土堆…令不少人感到疑惑,它們究竟算是地景、建築、還是雕塑?
這項史稱「地景藝術運動」的熱潮延續到 70 年代,蓬勃發展的後果,就是導致上述地景、建築、裝置、雕塑…等藝術之間的界線開始動搖,變得互相滲透,難以指認。
1979 年,藝評家 Rosalind Krauss 提出一項主張,她認為現代雕塑這種藝術形式,由於「基座」(pedestal)的出現,使它得以「脫離土地而獨立存在」。換句話說,基座本身成了雕塑的土壤,不再受制於特定土地,可以隨時打包、移動、變換場景,如同羅丹著名的「地獄之門」,在世界各大美術館巡迴展出。雕塑因此變得游離失根,喪失了與特定土地之間的連結,成了一種「既不是地景,也不是建築」的懸浮狀態。
既然有所謂「既不是地景,也不是建築」的否定狀態,那有沒有「既是地景,也是建築」的肯定狀態呢? 答案是有的,至少從 Rosalind Krauss 的理論看來。如同當時許多評論家,Rosalind Krauss 也擅長從跨領域學科來給自己的理論尋找依據。她挪用了數學上的克萊茵四元群,試圖在建築/地景二元對立的框架下,探索雕塑的拓展領域(圖一)。其中,位於模型上方,符合「既是地景,也是建築」這一特質的,就是她稱之為「基地建構」(Site Construction)的藝術。
從堆砂堡說起
「基地建構」,乍看之下,是地景設計師再熟悉不過的領域,畢竟這正是他們每天面對的戰場,不是嗎?可是回想一下,我們小時候,其實都做過類似的事情,捏過泥巴,也在海邊沙灘上堆過沙堡。這些以「地形」(Landform)為創作媒材,並具有一定程度構造的作品,都可視作上述「基地建構」的原型。重要的是,它與土地本身看起來是渾然一體、緊密結合的。
儘管「地形」是很基本的一項材料,然而市面上,以「地形」為主題的景觀設計卻不常見:它們多半只存在特定的雕塑公園裡。一方面,那樣牽涉到大規模的整地動土,工程浩大;另一方面,景觀設計裡的「地形」設計,在多如繁星的計畫需求下,經常被窄化為排水、防洪等技術層面的操作。且說整地這一項,以筆者個人觀察,往往是專業養成中較弱之一環,滿足世俗的功能常屬不易,更難兼顧高層次的美感表現了。
細緻的地貌塑造不易察覺,造型曖昧的土丘倒是經常令人聯想起墳頭、墓碑等,成為業主忌諱的對象。相較之下,擺放五花八門的產品則最吸睛,也最有利可圖。體健設施、入口意象、造型座椅…各家廠商急於搶食基地大餅,擺放自家產品,一座公園因此充斥著各式「物件」,令人眼花撩亂、手足無措。公共空間以「物件」為導向的結果之一,就是人們逐漸喪失了對地貌與空間的感受。
不用說,一天當中的大多數時間,我們都生活在平坦的地表。人們夷平山坡、丘陵、填海造陸,製造更多平坦的地表以供居住。然而地貌千變萬化,它延展、環繞、包圍著我們:板塊漂移、造山運動、冰河蝕刻、水流沖積…這些肉眼難以覺察的力量,確實有恆心的塑造每一吋土地,提供了人們賴以維生的基底。其中,扮演關鍵角色的正是「構築」(Tectonic)的力量,它同時也帶有地質學上「板塊作用」的含意。
「構築」(Tectonic)是什麼?
前幾年舉辦的一場「實構築•構造詩」展覽,其中有一段宣言如下:
…構築是建築主體的核心意識(Consciousness),談論一種材料組構邏輯與詩意如何在空間中形成,從最初始空間的形成,從構造出新材料事物身上開啟新的視野,獲得新的建築觀看方式與詩意的空間品質…
「核心意識」、「組構邏輯」、「最初始空間」…這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字眼,究竟想表達什麼? 我們不妨從字源學的角度來探討吧。
Tectonic 一詞,最早來自印歐語系的 tek,意即「製造」(to make),後來它朝著兩個方向演變:其一,它指「工藝」(tekhne),衍生出「技藝」(technique)、「織品」(textile)、「質地」(texture),「文本」(text)等單字;其二,它指「建造」(tekton),衍生出「構築」(tectonic)等單字。它也指建造人(如工匠、木匠):arkhi-tekton「首席建造人」即為「建築師」(architect)。總之,它離不開有系統、有意識的建構行為。
建築史學者 Eduard Sekler 曾經探討「結構」(Structure)、「建造」(Construction)、「構築」(Tectonics)三者的差異。依他的看法,Structure 是一種抽象的系統,一套應對力學的法則;Construction 則是實現此一系統的過程手法;Tectonics 則傳達了上述兩者帶來的空間視覺效果。因此,Tectonics 在此也可理解為「構造的表現」。
比如說,當我們走進一棟大教堂,抬頭看到無窮相連的拱頂,即使不明白其中的力學原理,也能隱約感受到結構的美妙,或許那正是「構造表現」在發揮作用。工匠在建造過程中,除了要求最終成品必須屹立穩固外,還得在視覺上傳達出此種效果,用以說服業主與民眾。因此,「構造表現」對於不懂結構系統的人們來說,就顯得格外重要了,因為它能讓人一眼就看出,這是不是一棟屹立穩固的建築。
Sekler 以一句話總結:「結構」這種抽象概念,須藉由「建造」來實現,並藉由「構造表現」來賦予視覺效果。
當代建築理論家 Kenneth Frampton 延續上述理論,分析了眾多當代著名的建築作品,認為建築中抽象的形式、語彙、空間創造等概念,須藉由實際的構造來呈現。它必須深深紮根於風土、地域特質、材料工法,成為連結理論與實務、抽象與具體之間的橋梁。Kenneth Frampton 有系統的建立起一套構築文化的理論,將構造表現提升到了詩意的層次。
地景建築有構造的表現嗎?
眼底城事 9 月專題「地貌與構築」收錄的數篇文章,有些簡介地貌、空間與人類感知之間的關聯;有的探討從地形(terrain)過渡到地誌學(topography)的意義形成 ; 有的從地質公園談起,考察板塊作用與島嶼形成的身世之謎…目的在於喚醒讀者們對於「地形」這項極其基本、卻常被忽略的媒材,所具有的無窮潛力。並希望藉由「構築」的案例介紹,來重新思考地貌、空間與細部之間的對話,一窺「地景建築」這門專業裡,其雄渾踏實、不花俏的一面。
參考資料
- Krauss, Rosalind E. “Sculpture in the Expanded Field.” October 8 (1979): 30.
- Janet Broughton, (2012).Tectonic Sites: Structuring Landscape with Textile-Derived Construction Techniques
- Eduard Sekler, “Structure, Construction, Tectonics,”
- Frampton, K., (1995). Studies in tectonic culture: The poetics of construction in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y architecture.
- 2020實構築-構造詩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