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伯益
「假使別人不問我何謂時間,我知道時間是什麼;要是問起我來,我就不知道了。」
—奧古斯都 (Divi filius),《懺悔錄》
距今千年以來,從農耕地景、庭院花園再到都市景觀,人類伴隨經驗運用植物作為媒介,改變地貌、自然及其系統,創造出使自身更能適應的環境。時間以疊加、穿插或是重置等方法銘刻在每一片地景的當下,而最終,植物則像溴化銀一般將人類的施為顯影在場域上,地景的面貌就此不斷地再現。地景建築師俞孔堅曾在《景觀設計學》雜誌的引言裡提及已故文化景觀學者傑克森(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所述:「景觀是一種空間,在這裡,自然過程被刻意地加速或減慢……它體現了人在取代時間而做工。」[1] 但我們太常以一個片段的「現在」來觀看地景,因此很難以全面的角度看見所有。倘若我們將同一塊場地的過去、現在及未來三個時態都一併討論,便能藉由植物看見時間在土地上的樣貌,也同時更能看見我們自己。
我想藉由在學時閱讀過的一本書—《過度生長》(Overgrown)—來分享植物之於地景建築、園藝與時間的牽連。這是一本同時擁有園藝及地景建築設計背景的地景設計師瑞克斯沃希(Julian Raxworthy)的研究著作。我挑選了兩個植物同樣以生意盎然(the viridic)的方式生長,卻被極其不同的時間觀感詮釋而成的案例作為分享,希望藉此窺探時間如何捏塑地景,而我們如何成為時間。
花園需要時間
十七世紀的法國,隨著軍事工程技術的理論和實踐而突飛猛進。景觀工程在這個時期也有相對應的提升,設計師能透過幾何學精準測量空間,進而將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無窮盡」概念轉化為「無盡的地平線」(Endless Horizons),並運用在設計上[2]。地景設計師運用光學原理(包含反射、折射及幾何概念)創造出空間透視的效果,運用筆直的林蔭道(allée)、直聳的峭壁樹籬(palisades)及矩形的花壇(parterre)等手法操控自然,體現了當時人定勝天的價值觀。
在《過度生長》一書的第二章節,瑞克斯沃希舉出同時期的法國古朗斯堡(Château de Courances)的巴洛克式花園作為案例。他表示植物作為地景建築的材料(material),相比於建築材料,更能看出時間的風霜,經過園藝維護(maintenance)的峭壁樹籬卻顯得歷久彌新,凍結於時間。在遠觀的角度上看似沒有變化的庭園,在微觀之中實則是不間斷地變動。植物的生命帶給花壇(parterre)的空間邊界是不間斷的波動。而這些波動相應了植物生長與人類控制的週期,並相互牽連。而若更傾心探究,我們可以藉由樹籬因不同維護手法下所產生的樣貌,推演出近三百年來植物之於政治、社會、經濟和科技的變化。如同現代科學家可以藉由鑽取冰蕊得知過去地球的大氣環境和生物資訊一般。
我們藉由十七世紀的園藝地景看出時間如何更迭;看見人類的施為如何改變植物的樣態。透過修剪等不間斷的過程,樹籬作為「活的建構物」形成我們的意識,也間接呈現了人類在場地上的歷史。倘若以平常走馬看花的心態觀賞古典庭園,除了園丁(gardener)外,在我們的生命裡很難有這樣的機會觀察到花壇及樹籬的變化,或是時間的存在。因為我們並未真切的參與其中。正如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所述:「沒有事件所發生的對象就沒有事件。」[3] 花園需要時間,需要時間讓植物生長成地景設計師在圖面上勾勒它邊線的樣貌;更需要時間修剪(pruning)、維護(maintenance)來保持它作為花園的樣貌。
時間需要花園
相較於當代景觀,地景建築學者基洛(Christophe Girot)認為法國古典庭園是自然與文化的古老對立,是人類與自然二元論中的相互剝奪。而現今牛津英語辭典將生態學(Ecology)一詞定義為「處理生物體之間以及與他們的物理環境之間的關係。」意味著我們與自然的關係能夠有更多可能性和想像,甚至有喘息的機會。人與自然的關係不一定要不共戴天,人類也不須像十七世紀的法國用控制自然的方式壯大自己。
瑞克斯沃希在書中第六章介紹了一個極為有趣的案例:一座位於蘇格蘭珀斯郡(Perthshire)高地之中的私人花園。擁有者是科學家兼詩人的杜頓(Geoffrey Dutton),他自稱以邊際(marginal)的方式來與自家花園互動,而他所謂的邊際,便是在花園裡以最小的施為和最少的力氣維護,並且強調與周圍環境幾無差異的方式進行栽植養護。雖然是最小的施為,但是他在二十五個年頭裡不間斷紀錄周圍的環境及植栽的變化。「反覆地去巡邏吧!」(”Going on patrol” reiteratively)杜頓這麼說道,利用日記和詩歌詳實觀察、記述花園在不同時間和天氣的改變,並運用這些經驗在他下一次的設計策略裡。
而在 2010 年杜頓過世後,花園交給他的女兒和兒子代為管理維護。由於在父親過世之前,他們都未曾參與過花園的維護管理計畫。因此,對女兒來說,她想盡力維護的是花園在父親過世前的樣子,但不能否認的是,父親曾經說過這個花園會以最好的方式消逝毀壞(ruin well)。因此花園「該是什麼樣子」成了難題,而此刻的花園正在失去它原本的定義,也在失去它生態多樣性。
先拋開花園的未來,就杜頓的觀點而言,花園值得花大量時間來觀察,並且需要長期與土地溝通,強烈而急促的園藝手法則只會招來失敗。而時間的存在,是需要透過花園裡植物的變化及細微的積累,才能夠彰顯出來。假設後人將花園維護停留在父親離世的那一刻(即便我們知道不可能),時間也就停留在那一刻了。然而,放任花園隨自然的消長(succession),如同父親所言,那麼不再是名為花園的場域,還有人會在乎它因時間而帶來的改變嗎?不同於人類的景觀,自然的景觀是生命邁向死亡再帶來新生的循環,時間是一種無須也無法避諱的東西。少了人類的意識投入,時間僅僅像是機關的迴路不斷發生。因此,時間需要花園。
在因果律(causality)的認知框架裡,地景之構成是藉由時序所推演的,因此我們不可能將時間抽離於地景建築設計的領域之外。此外,地景建築設計是科學的應用結合藝術的感知所構築而成,亦即客觀時間(objective time)與主觀時間(subjective time)並用。長久以來地景建築師試圖營造理想的環境,但實則著墨的是控制時間,更直白地說,是抓住所有美的當下。透過植物的生長與凋零,地景建築師從中認知時間、感知時間。從客觀的時間裡,透過人類的持續施為及修剪,地景建築成為永恆。而從主觀時間裡,紀錄心裡每一次因地景改變所帶來的悸動。我們的記憶是每段霎時片刻積累而成,每一刻都在推動未來的發生。花園需要時間;時間需要花園,而我們是時間。
引注
[1] 俞孔堅(2014年2月)。〈時間景觀〉。《景觀設計學》,p3。引自 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 “The Word Itself” (1976–1984) in Discovering the Vernacular Landscape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 8.
[2] Elizabeth Boults and Chip Sullivan. Illustrated History of Landscape Design. Wiley, 2010, p.93-96.
[3] James Corner, “Representation and Landscape: Drawing and Making in the Landscape Medium,” Word and Image, (July-September, 1992), p.249–51.(中譯蘇孟宗)https://medium.com/@earthwords/
延伸閱讀
- Julian Raxworthy, Overgrown: Practices betwee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nd Gardening (The MIT Press, 2018).
- 蘇孟宗(2020)。〈厚、薄、冷、暖:特瘦公園與青綠軸帶雛論〉。眼底城事。
曾在夏律第小鎮學習地景建築,現投入臺灣公共服務設計。
纯使用植物来塑造空间已经很难支撑如今景观项目的需求和耐心,当可以用多种手段去改变时间这个概念时,植物反而成了一种陪衬而被遗忘了本可以达到的效果了。但林同学的景观理论知识真的很厚实,期待更多分享。(敲锣打鼓
學長寫的真好!時間的確就是景觀中至關重要的幾個元素,尤其喜歡這段在陳述景觀的再生是時間的循環過程「不同於人類的景觀,自然的景觀是生命邁向死亡再帶來新生的循環,時間是一種無須也無法避諱的東西。」,期待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