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城市散步學——以香港作為起點》
文:黃宇軒
喜歡將城市比喻為一座博物館,形容內裏「展示」的東西的豐富。當你在其中遊走,就能看到很多館藏,但不一樣的是,博物館的藏品是由策展人決定,而城市裏展示的機制就複雜得多。觀看不同物件的存在,同時也是真實體會城市空間的複雜性,有不同意志的對揚與角力。英國藝術家Richard Wentworth的創作計劃Making Do and Getting By,是每天都在倫敦一小範圍內閒逛,即或許多年留在同一地區,他還是遇上全新的物件,以及物件的新狀態,因為「物的繁盛」背後,是流動不息的人與各種活動,這些活動時時都關乎在城市裏置放不同物件。
近年,有一些Instagram專頁,不只集體記錄香港的面貌,而是只挑一種物件記錄,像椅子、垃圾桶、街燈等,細看不同時代的設計改變,以至現在身在何處。有時,這樣的關注會演變為更正式的研究,像改造的手推車被放在路上,延伸成民間設計的研究,也有專門關心招牌的,由此開出許多課題,如招牌上的書法至工藝和法例(如Instagram專頁「城市字記」就拍下路上看見的不同字體)……雖然沒很有系統地記錄,但我近年開始關注不同的欄杆、遍佈全香港公園的象棋桌椅。
這裏牽涉兩種觀看的方式,也就是所謂的「刺蝟派」與「狐狸派」。狐狸與刺蝟是代表兩種學習的習慣,狐狸追求的是廣泛知識,不挑一物,刺蝟卻是有一門專學,對此有深刻見解。「刺蝟派」選擇集中觀看某類物件,例如只留意街上的電話亭、每家每戶的晾衫架、不同形狀大小的花槽等,直到自己成為該物件的專家。這有點像集郵,由於範圍太廣,集郵的人可能先選擇一個收藏的主題,或是植物,或是不同國家面值最小的郵票,或是單一顏色的郵票等……再推而廣之。
我們散步時也是如此,起行前先選一個主題,然後一眼關七地張望,讓物件變成了街道上最注目的焦點。一個人可以在意街道上任何的物件,甚至垃圾,就像有人特意關注煙頭,究竟抽煙的人會把煙頭都置在哪兒呢?有時,我們或會最古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這些物件,發出「咁擺都得」的感歎。這樣的觀看方式,是幻想自己是城市物件的收藏家,在世上不同城市也可以延伸同一趣味。
相對的是「狐狸派」的觀看,享受無窮的偶遇,是看各種種類,享受目不暇給,真正感受被萬物填充的空間,為「天公開物,栩栩如生」而驚歎,是比較簡單而純粹的樂趣,像在腦海建立起一本名錄(catalogue),觀看物件的繁多。對這一派的觀察者來說,專注看一種物品,是偏心的看法,會過濾眼前其他的東西,於是狐狸派的看法,沒有事前設下焦點,而是在街上貪婪地撿拾儘量多的物件。
我常笑說,在觀看物件這件事上,我完全是狐狸派,想「窮盡」眼前可能見到的一切物件,就如迷因圖所說的「我全都要」。相對於刺蝟派,這樣的觀看趣味又在哪?這樣的趣味也許在於對自己觀察力的考驗,像玩「找不同」時圈出所有的發現,既是別人可能看不到的,也需要一點技巧與觀察力。怎樣才「窮盡」眼前可能在一個地方看見所有物件?常常想起法國小說家喬治.培瑞克(George Perec)的小書《窮盡巴黎一處地方的嘗試》(An Attempt at Exhausting a Place in Paris),我經常說「窮盡」一個地方,就是借用這小書的意念。此書的嘗試和探問是,如果坐在城市一角,可否鉅細無遺地用文字列出眼前見到的一切?那是一張怎樣的清單?這小書是一種實驗寫作,培瑞克把這個地方的一切記下,包括毫不重要的小事,對我來說卻是提醒,城市最好玩的地方正是,即使只挑出一寸土,要數盡那裏有什麼存在,亦不是容易的。有一次,我在跑馬地遇上一個土地公,絕大部分路過的人都會把它錯過,而有人把一塊膠車牌折曲了,改造成為土地公擋雨的「有瓦遮頭」,這有趣的小裝置,對我來說,都是代表那種易被錯過、城市裏的百變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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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爾夫拍過很多擺放在不同角落的椅子。椅子是一個例子,讓我們思考關於擺放的權力。雖然這是一張可搬動的椅子,但小巴站的管理者有辦法讓它不被任何人搬走,已反映一種權力。
而當一個人有權力,物件放置得很古怪也是可以的,就如慈雲山的一角,我看見似是隨意擺放,但已被固定的長椅。
華富邨瀑布灣公園的神像山,是一個最戲劇性的例子,讓我們看到物件在城市空間中可以有意料之外的命運。搬家的人不敢將神像當成垃圾丟棄,於是生出這道奇景。
作者: 黃宇軒
出版社:突破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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