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芳正、于欣可;圖:楊婕
空間與原住民族文化資產
當面對全球氣候變遷、城鄉差距極端化等嚴峻課題時,空間作為原住民族有形/無形文化資產的載體,不是劃設為古蹟或某一區劃為文化景觀區就沒事了。相反的,學者專家、公部門等外界資源,如何與原住民族共同工作,整合出可以面對嚴峻挑戰的保存及再生策略,將更顯得重要。從921地震、到88風災等過去災後重建的經驗來看,沒有凝聚共識的過程,是很難讓原住民族文化資產與聚落生存發展連上線的。進一步來思考:在天然災變、原住民族傳統領域與現代國家土地管理的複雜過程中,有識者除了要理解原住民族文化、掌握文化資產保存策略外,能有效的與國家空間部門對話,會是保存策略成敗的關鍵。中研院劉益昌老師、曾提出以「文化國土」的概念作為原住民族文化資產保存與空間的關係設定。然而,談到空間與國土,就牽涉到不同層級的空間治理系統,如區域計畫、都市計畫,甚至是災後暫行條例,都有一套複雜的邏輯,不是只是「文化(部)」的事。
2016年,WMF世界遺跡守護保存名單納入屏東霧台魯凱族舊好茶聚落(Kucapungane,或稱好茶舊社是台灣第一座原住民族的國定古蹟,登錄於1991年)。WMF公布「好茶舊社」 的保存名單時,曾提到Kucapungane這個形成於600年前的原住民聚落,目前尚存163間用人工裁切頁岩搭建的石板屋,以及擁有物質文化及鲁凱族悠久的神話、工藝技術和傳統信仰等文化資產的重要性。文中亦提到:「 對族人來說,Kucapungane就像是精神上的家園,因此他們會經常自發性地前往探訪來連結與祖先的關係。然而,僅僅靠著族人有限的能力是無法獨自修護和保存這些珍貴的歷史建物。」,WMF固然點出了其中各原住民族文化資產保存實務上的挑戰,如前所述,沒有不同相關者(stakeholder)的共識建立與共同行動,很難會有好的策略。然而,若沒有以更大的空間尺度來看待文化資產,不談好茶人的傳統領域,不談好茶人與山林共存的生活,文化將是片段的,是與過去斷裂的,那麼,文化資產很可能就只是一堆被指定為國定古蹟的石頭。沒有現代與過去的連結,沒有空間作為載體,原住民族文化資產將更不容易談保存。
從家屋、部落到山林:文化與空間的緊密關係
與祖先精神上的連結,成就一個好茶文化傳統的「家」,讓40年來歷經兩次的遷村、下一代多出生、成長於平地的好茶族人,即使因災害不斷肆虐摧毀返鄉步道,仍舊念茲在茲地想要返鄉,這已超越傳統有形、無形文化資產的保存價值,成為當前看待好茶石板屋重建、甚至進一步重返傳統領域的最重要意義。
從族群文化的角度了解好茶人怎麼看待「家」,就可以明白已遷村到平地的好茶人返鄉重建的非物質面需求。好茶傳統領域中,霧頭山和大武山兩座高山間的狹長鞍部巴魯谷安(Balukuwane),是好茶部落最重要的神聖空間,是靈魂落腳安息的歸宿「永恆的家」。至於巴里歐(Balio),是生存的空間,且必須是已經埋葬自己的親人在裡面,才是真正的家。巴魯谷安被比喻為一個城市,一個村落,一個永恆的家園,經過巴魯古安時,進入一處大自然地形造成的入口,要向祖先說:「我們回家了」,巴里歐是肉身埋葬有形的家(參考王應棠,1995)。耆老邱金士說道:「要修石板屋時,如果沒有能力,至少要先把生火的地方修好,讓你可以回到家生火,讓地底下的祖先感覺溫暖,這樣才算個棲居之地。我搬到禮納里後,生活也很好,但是一年到頭就是想回家,因為有祖先在那裡,不在這裡」。
將親人埋葬在家屋屋裡的傳統,使得好茶文化對家這麼眷戀,甚至因分家而遷入其他族人閒置的石板屋,屋內埋葬的別人的祖先,也要當作自己家人般一起生活、一起埋葬。此外,家屋也是好茶人與獵物生活在一起的家,在部落遺留倒塌的獵人家屋中,石板牆上常見掛滿獸骨,通常是小型動物山羌的頭骨與下巴骨,獵人藉此回敬與紀念他們的曾在獵場飛奔的獵物,表達出與山林、獵物間互相依賴、互相融滲的深層關係。家屋也是歲時祭儀和生命禮俗的地點,好茶嬰兒出生後,必須為軟弱的嬰兒生命和命運占卜,十日之內能順利存活的嬰兒才可稱為人,儀式在祖靈柱前進行,母親抱著嬰兒坐在祖靈柱前的坐台,面向日出方向,家人依序坐在爐邊、寢台等位置,當第一道光芒照到嬰兒時,祭司開始點燃粟米梗祈福,完成「嬰兒十天之禮(kia-mangeale)」。
文化資產應該超越石頭,重新看到人與空間的存在
好茶族人在家屋中經歷生命歷程,與家族、祖先、祖靈、山林生命成為共同體,實踐著屬於族群特有的文化,一旦失去祖先、失去巴魯古安、失去山林土地和生產方式,家屋重建的動力為何呢? 文化資產保存的動力又從哪裡來?這不禁讓我們想到另外一個更根本的問題:為誰保存?誰的保存?對於原住民族的認同與文化權、文化復振與文化傳承,文化資產保存該起到什麼作用?
讓我們再次回到新好茶的年代,好茶老人家稱呼新好茶為omoma(田裡、工寮的意思),這是因為在新好茶(Tulalekelre)並沒有與埋葬的祖先為伴,只是個「村落」。2009年莫拉克風災後,不斷的崩塌滑動淹沒遷葬的新好茶公墓,讓四十年來慢慢形成的「另一個家」,再度消失。因此,居住於災後重建禮納里永久屋的好茶人,更迫切地須要重返巴里歐(Balio),在精神層次上回到召喚親人聚集的基地,再次回到銜接族群文化的傳統領域。這是原住民族文化資產保存迫切的挑戰,傳統領域應該被放回文化資產保存的核心來看待,否則,失去了空間作為載體,人,還能實踐文化嗎?而失去了實踐文化的人,石頭,將只會是石頭,不再復返。
兩人任職於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發展基金會,長期從事聚落保存工作。
任職於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發展基金會,長期從事聚落保存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