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寄生之廟」:以廟宇的都市類型學取樣台灣都市基因

文:賴伯威

台灣都市夾縫中的廟,是讓台灣的城市有別於世界其它地方最顯而易見的與眾不同,這些宛如寄生在都市的廟 :

無神不拜
無所不在
無孔不入
無奇不有

它們為數眾多,大隱於市,是快速都市化增長的結果的副產品。有些廟宇先到於城市發展,而後在週邊日漸成長的都市環境下,領土被分割,從中心退到邊緣,一步步收縮到只佔據最極端的都市空間。而更多的廟宇神壇,在快速的都市發展中同新的移民一起加入百花齊放的行列,在都市化過程中留下的剩餘空間中,夾縫求生般的嵌入常民建築的角落:橋下、圓環正中、屋頂上、跨越街廓、長出輪子;他們可以縮小進一個箱子,或擴張至一棟高樓。

從都市型態學的角度觀察,人居環境本因需求而產生構築行為,「城市」則可視為這些應需求而生的構築行為下的集合體。一間間的廟宇,或是說,城市中無所不在的信仰地景,反應了人類因應精神信仰需求而產生的構築行為。形而上的精神需求促發實體化的空間築構, 是物相化的宗教符號。然而城市在現代化過程中,為了回應新的需求而產生變遷,調整空間資源的分配、型態發展與使用方式,城市中的舊有的構築個體,也無可避免在大環境的轉變與發展下,隨之演化、消失、新生與重生。有趣的是,寄託在實體空間符號中的信仰,並沒有因此消失,於是我們觀察到,在都市土地資源緊縮,尺寸之地作為信仰之用也已成為奢侈的情況下,廟宇信仰空間亦因應著外部都市環境而改變。而「寄生」,或是說夾在現代屋宇之中無法判斷先來後到,至少看似寄生的廟宇們,許多源於有機自主構築,然因土地使用限制,在現有法規下也難以取得建照並且尋求合法修建改建。即便可以預期這些處於灰色曖昧地帶的建築,極可能隨著都市的演化而遭受淘汰,我們仍然認為記錄下來是有意思的。

都市空間的精神面

羅馬帝國時期,羅馬人到處在城市裡興建鬥獸場與浴場;而現代的台灣,台灣人則是在城市裡到處建廟。如果鬥獸場與浴場作為空間符號象徵投射出羅馬人慾望的面貌,我們認為廟宇信仰空間鏡像映照出台灣常民文化中的欲望:無論是精神、社交甚至宗教經濟的需求, 這些成千成萬的廟宇神壇用高密度的存在替自己發出不可忽視的聲量。

這些都市空間夾縫中的極限小廟,雖然物理空間上規模迷你,許多卻是地方信仰、文化與社交的中心,尤其是老年人。從都市土地使用的角度觀察,這些極小的天后宮或土地公廟,經常占據在非建築用地上,遊走在法律邊緣但文化與情感鄉愿的不處理狀態: 橋下,圓環,分隔島,畸零地,河岸邊,人行道,擋土牆上,他們幾乎存在於一切可能的基地,無論合法或非法,成為台灣都市空間極具特色的一部分,也反應著台灣當代常民文化中對民間信仰與精神空間的需要與渴望。

去「常」以至「非常」的例外

「神聖空間」的氛圍營造是宗教建築最重要的元素,為強化其精神性,必須在某些空間刻意弱化其生活性。比起要與其所在周遭的自然或都市環境結合, 這類建築大部分時候更在意的是教義在三維空間中的視覺化的回應與詮釋,本身的存在即為一種符號 ─ 宗教抽象概念的另一種具像立體三維符號。然而,在與日常生活環境高度鑲嵌的「寄生之廟」中, 「極生活化」取代了「去生活化」,或是說,「神聖空間」被高度的壓縮,其餘空間則是世俗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公共場域:市場、婚喪喜慶、柴米油鹽、吃喝玩樂高度集中在廟宇周邊的廟埕空間。我們發現台灣的廟宇信仰空間,將宗教的神聖與日常的世俗混合在一起的那部分毫不忌諱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來。這之間矛盾的是 : 表象上,大部分的廟在自然或都市環境中,在週邊的現代建築中,廟體建築本身都似乎張牙舞爪的與週邊格格不入,但在日常使用上與存在上卻又那麼理所當然:曲面屋頂上繁複到無以復加的裝飾,加裝了空氣濾清設備的金爐,廟公的辦公桌或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內的泡茶桌……………理所當然到像有始至終,它們從未消失過,就像一直都在那裡一般。理論上這樣的脫離日常與生活味的矛盾體是不會共存的,但台灣的廟卻恰恰提供這樣的共存空間這樣的矛盾共存,非但沒製造緊張, 反而還讓老ㄧ輩台灣人很放鬆, 那並不單純只是宗教上的心靈寄託慰藉,也能是身體的放鬆,療癒的空間完全與都市日常生活結合。

有形的民間資本

過往的時代,民間資本曾經風起雲湧、爭先恐後的向宗教建築高度集中:集資蓋廟是我們的祖父母輩、甚至父執輩的「群募活動」—善男信女把有形的金錢透過投資廟宇興建,轉換為無形的「善報」,期待道德上的投資可以帶來不可預期人生中的穩定與有形報酬。於是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廟的無所不在,街頭巷尾供奉著萬千神明,不僅映照出「道德儲蓄」的盛行, 資本密集的程度也讓從事現代空間專業的我們不禁疑惑:是否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台灣最夯的職業之一,其實是建廟的師父。而這些無所不在的廟宇神壇,也在這樣的資本轉換中,一步步構成台灣信仰地景的基因。

水泥叢林中廟的演化

台灣的都市在過去的半世紀快速增長,形成一個高密度邏輯下的住商混合模式,過快的增長與某些不完全理智大量開發下的混亂, 也迫使這些廟在水泥叢林中廟的開始一步步改變,開始一步步演化。一些公寓建築改建了地面層, 或中間層, 或屋頂用以供奉一個廟來祈求在神澤下的生活。其他廟大多數都位於公共空間或在所謂的都市剩餘空間。一些廟建造於自然環境(河流,樹木,岩石)之中,而那些建造在都市環境形成前的廟則瑟縮在兩條道路之間或兩棟建築之間以取得新的環境平衡。一個線索認識到老廟就是觀察它們的材料。最年長的是由木構頂和磚石, 有些是由混凝土和更年輕的鋼構。人們可以注意到演化中最有趣的部分,說明這些廟如有機性體般的動態演化,它們總是能與其所處的環境適應:有的廟帶輪子面對取締時可以如夜市攤眅般被移動,有的廟在河附近不得不面對漲潮威脅的甚至可以舉起自己。

不可逆的消逝

即便以都市觀察之眼,認識到寄生之廟與所處環境帶著幾分荒謬離譜的有趣,我們也同時理解足以讓它們被保存於都市發展推土機外的,是廟宇具備宗教信仰的獨特性與神聖不可侵犯的特徵,讓它們以無奇不有的方式存在於都市的各個角落—最常見的理由:「神明不願意搬家。」宗教空間在社會常民文化中的獨特性與強烈的情感社區連帶,使其得以遊走在法律正當性邊緣,即便不具備當代建築管理、法規上存在的正當性,甚至在一些時候侵佔公共利益與空間,基於廣大而綿密的常民需求與宗教經濟,情感上的鄉愿讓建管單位不得不默許它們的存在。然而隨著世代交替,宗教信仰對新的世代族群影響越來越低,我們可以預期,在當傳統民間信仰已非生活必須的一部分,這些存在於都市零碎角落的宗教空間也許將隨之凋零,過去它們扮演的非宗教的其它功能,被今日的里民活動中心、里長辦公室、社區公園等其他形式的空間所取代。

這些廟日後會消失亦或繼續以這種乖誕的姿態繼續存活下去? 對此我並不樂觀,因爲需要它們世代的消失會是它們難以永遠在台灣都市立足的主因。未來城市的發展,寄生之廟難以繼續佔據舞台的原因,除了去宗教化的社會越顯著,常民文化的斷裂,更使廟宇空間在新一代對城市的想像中逐漸缺席。常民社會對於城市生活需求的更迭,是城市演化自然的代謝淘汰,並非單一文化資產保存可以強求,況且大量存在於常民建築中的「違章廟宇」,甚至不符合基本的建築法規,對此我們隨然不抱希望,卻也因為悲觀的樂觀主義驅使,更認為應該加以詳細記錄。

不是研究「為什麼」, 只在紀錄「是什麼」

梁思成對中國建築最大的貢獻,並非在於設計與建造的任何建築,而是用西方建築圖學的方式與視角,來記錄中國自己的建築。他在美國求學時看到了《弗萊徹建築史》後,與助手莫宗江測繪編寫「古建製圖」這部巨作。紀錄本身即為價值。

我爲台灣的都市的文化自覺性寫下「寄生之廟」這本書,這本記錄以廟爲載體,延伸到其週邊,載體與其周邊的結合正是台灣的都市基因。從我們的觀點,這些廟在都市分類學的意義大多是其周邊賦予的,在建立如族譜般的分類表的田野調查過程中,吸引我們的不是廟本身,而是它所處的「環境」,賦予這些廟在我們這些廟在都市分類學上的意義。書中廟的命名大部分是來自它的環境(宿主),只有少數的暱稱來自廟本身。我們將在台灣四處網羅、蒐集、觀察、紀錄而來的廟──如寄生的生物一般的寄生之廟,對其宿主進行如生物分類般的分類。整個過程主要的工作內容是收集、描述、命名、分類、編目、繪圖。關注現象與事實的個別性與獨特性。

而這所有的一切,不是換一個角度或視點看這些廟與這些城市切片,而是先從換一種表達方式切入,透過這樣的解讀與詮釋,去表達存在這塊土地上的事物與現像依然可以有其深度與獨立性,如清明上河圖還原宋代都市般,這些紀錄呈現的是台灣都市型態與生活樣貌的浮世繪。如此以都市形態學的角度記錄的工作,所側重的是現象本身。對我們來說,「現象存在」,也就是這些在都市縫隙中生存的大大小小廟宇神壇有著自我證成不可取代的意義。至於構成現象背後的原因與故事,無論美學上的喜惡、法理上的邏輯、傳統民俗信仰的文化,無論分析存在的元素們加總是否合理,我們認為現象的存在凌駕即是自我證成合理最好的理由,所有不合理的事件與不合理的因子加總後,得到的最合理的結果。只要因記錄而知道:

這樣的文化
這樣的經濟
這樣的社會
這樣的環境
這樣的政府
這樣的人民

林林總總加起來就是的得到這樣的城市,這樣的現象,這樣的結果。


賴伯威

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台灣註冊建築師,賴伯威建築師事務所負責人,WillipodiA都市研究團隊發起人。

  從事建築設計與都市設計行業長達十多年,工作經歷:美國波士頓、中國北京、上海、日本東京,目前常駐台北。

  在多年的四處漂泊中,不斷有這樣的錯覺 :「故鄉」與「他鄉」的界線模糊到幾乎不存在。哪裡是歸處?哪裡算是歸處? 回家已變成只是另一場旅行,沒有「故鄉」與「他鄉」的分別,不再是台灣人,只能算地球人。

  多年來走過、工作過、生活過台灣以外的許多城市,回到故鄉時,才能換一種外來者的視角再一次認識自己熟悉的城市。認清在台灣的我們唯一所擁有的,便是家中的敝帚,而自珍的態度,是可以選擇的。因這樣的文化自覺,嘗試用建築人的專業,去重新解讀、記錄。透過這108種不同的台灣都市環境與廟的結合關係,36+1個案例,呈現台灣都市最具特色的那一部分給世界。

  「為故鄉做一件事,至少。」

  三本著作計畫:第一本《寄生之廟》,也是唯一一本以台灣為主體的著作,其他兩本為《往生之間》、《重生之路》。

  FB:寄生之廟 goo.gl/QP1B6N

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台灣註冊建築師,賴伯威建築師事務所負責人,WillipodiA都市研究團隊發起人。

  從事建築設計與都市設計行業長達十多年,工作經歷:美國波士頓、中國北京、上海、日本東京,目前常駐台北。

  在多年的四處漂泊中,不斷有這樣的錯覺 :「故鄉」與「他鄉」的界線模糊到幾乎不存在。哪裡是歸處?哪裡算是歸處? 回家已變成只是另一場旅行,沒有「故鄉」與「他鄉」的分別,不再是台灣人,只能算地球人。

  多年來走過、工作過、生活過台灣以外的許多城市,回到故鄉時,才能換一種外來者的視角再一次認識自己熟悉的城市。認清在台灣的我們唯一所擁有的,便是家中的敝帚,而自珍的態度,是可以選擇的。因這樣的文化自覺,嘗試用建築人的專業,去重新解讀、記錄。透過這108種不同的台灣都市環境與廟的結合關係,36+1個案例,呈現台灣都市最具特色的那一部分給世界。

  「為故鄉做一件事,至少。」

  三本著作計畫:第一本《寄生之廟》,也是唯一一本以台灣為主體的著作,其他兩本為《往生之間》、《重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