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泥土中的她:紀錄片中的女性地景建築師身影

文:T.H. Cheng

「女性對土地是真的有感,不像男性只是假裝的。」(A woman has a feeling about dirt which men only pretend to have)[1]1902年,美國麻州公民聯盟的一位官員如此說道。先不論其背後的政治意圖,這番言論的主要目的是在鼓勵當時的女性踏出家庭,將主婦的角色往公眾領域延伸,以「市政管家」(municipal housekeeping)的身分來共同改善美國人的居住環境,打造一個更乾淨、健康、符合「道德氣息」的社會。包括公園、兒童遊樂場、廢棄停車場等閒置土地,經由她們的巧手被重新改造為充滿生機的花園菜圃,為城市帶來一絲綠意。這也成為在當時白人男性所主導,規模宏大的「城市美化運動」背後,一段較不為人知的史實。

100多年後的今天,當「大地之母」(Mother Earth)做為一種文化意象,已略顯乏味之際,女性與土地之間的連結卻似乎不曾過時。2011年一部名為「泥土中的女人」(Women in the Dirt)的紀錄片上映了,導演Carolann Stoney描述七位加州女性地景建築師的作品及生涯。乍聽之下,片名雖不脫上述老套,卻再次精簡的重申了關於女性與土地、自然、生態保育、乃至地景建築這一門專業之間,根深蒂固的交織連繫。

影片上映後整體反應平平,爛番茄網站獲得71分,以紀錄片來說算是冷門。如同大多數人日常不會想到景觀設計這件事,它也悄無聲息的被吸入無名的地下水道。然而,對於空間設計科系學子,或是想進一步理解「地景建築究竟在做什麼?」的觀眾而言,本片卻不無參考價值。

Katherine Spitz所設計,位於西好萊塢的口袋公園(Formosa Pocket Park)。(圖片來源:Flickr

美國地景建築中女性的歷史根源

你問我地景建築是什麼? 我會說…那是種花種草之外的一切,種花種草只是最後一件事[2]

–Cornelia Oberlander

都已經說是「地景建築」了,還在把它跟「園藝景觀」(Landscape Gardening)混為一談嗎?偏偏有時隔行如隔山,景觀仍擺脫不了給人種花種草的印象。如果說是認知上的誤區,固然可以歸咎歷史,然而這歷史竟然也和「性別」脫離不了關係:至少對美國二十世紀初期的女性專業者而言,「園藝景觀」正是她們能從事的少數與「地景建築」相關的工作。

1890至1930年間,美國庭園設計史稱為Country Place Era,此時正值美國工業革命後經濟發展起飛的黃金年代:財富流往金字塔頂層,富豪家族開始圈地購置房產,一棟又一棟豪宅別墅拔地而起,精美的庭院則是豪宅標配。少數貴族女性憑藉良好的政商關係取得庭園設計業務。她們在這方面的成就,也被後世譽為業界先驅。(另一部關於美國戰後20年代的郊區豪宅地景,可參考2013年「大亨小傳」 (The Great Gatsby))

這本該是值得引以為傲的一件事。然而當時社會普遍風氣保守,階級思維固化、男主外、女主內等傳統性別觀念根深蒂固。尤其在男性主導的建築空間專業領域裡,庭園、室內等工作,經常被視為家庭生活的延伸,其中不乏「女性天生就是擅長花草啦」、「 A Woman’s Place is in the Home啦」等如今聽來怪異且過時的印象。凡此種種,都讓庭園景觀與室內設計等被沾染上性別意涵,不可避免地與母職倫理、居家照護等意識形態綁定在一起。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在地景建築專業裡,女性只被視為園丁(gardener)的角色。據聞歐姆斯德曾略帶不屑的形容菲蘭德(Beatrix Farrand)的工作聽起來像在「妝點寢室」(Bedroom Practice)[3]。曾與歐姆斯德共事的植物學家Charles Sargent也有過同樣的質疑,「庭園設計若要大規模,就是一門陽剛的專業,」這位掌管哈佛大學植物園超過半世紀的官員說道,「它要求男性的精力充沛、毫不猶豫的決斷力,柔弱的女性跟本就不適任。」[4]

美國20世紀初專為女性設立的洛索普景觀學校(Lowthorpe School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Gardening, and Horticulture for Women)。(圖片來源:Harvard Library
洛索普景觀學校1920年代的招生摺頁。(圖片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Lowthorpe_School_of_Landscape_Architecture

歷經世代起伏,到了二十世紀後半,女性參與的質與量隨著專業發展此起彼落,但整體來說,仍舊處在相對邊緣化的位置。隨手舉幾個歷史片段:1970年代初,美國地景建築師協會(ASLA)女性會員只有6%、全美景觀科系研究所只有九位女性教授、報告顯示女學生在評圖場合得到的回饋遠不如男性…[5] 1971年,紐頓(Norman Newton)的「土地設計」(Design on the Land)一書出版了,它被公認為地景建築史教科書的經典範本。然而,本書貌似宏觀的強調現代性、普世性大格局的敘事手法,骨子裡卻被認為是有意無意將女性設計者排除在視野之外。不僅全書缺乏深入介紹單一女性的作品,字裡行間也小心翼翼將「地景建築」與「園藝景觀」區分開來,認為前者是一門「更高規格的藝術,而植物只是地景設計元素的一小部份。」紐頓抱怨道,「將地景建築與園藝景觀混為一談,正是造成了這一門專業定義令人混淆不清的原因。」[6]

原來早在半世紀以前,地景建築已遭遇過定義不清的難題啊。然而,點出此一誤解的紐頓本人,可能沒料到,自己其實也參與了誤解的創造工程。和其他當代的男性宗師一樣,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女性與地景建築之間根深蒂固的歷史淵源,排除了女性,將之邊緣化,也意味著缺乏更多元包容的史觀。於是誤解就這樣層層傳遞下去,只有開始,沒有結束,期間穿越了曲折蜿蜒、迷霧重重的森林,來到今天。在地景建築專業已是百花齊放、議題包山包海的當下,偶爾驚鴻一瞥回顧,有多少人發現森林盡頭的起點是一小塊花園,是一抔泥土,還有泥土中辛勤耕耘的她的巧手?

菲蘭德(Beatrix Farrand)設計手稿。(圖片來源: UC Berkeley, Environmental Design Archives

邁向一種女性(主義)觀點的地景建築再敘事手法

1994年加州大學的梅西教授(Heath Massey)曾援引了藝術史家波拉克(Griselda Pollock)的核心命題:「將女性加入藝術史,是否就意味著創造女性主義的藝術史?」,試圖以女性主義取徑來重構當代地景建築敘事。[7]而「泥土中的女人」一片則透過七位創作者的視角,帶領觀眾重新觀看加州的城鄉風貌。

相較於建築、藝術史專業,地景建築中女性觀點的探索相對發展較晚,然而這並不影響人們持續挖掘豐沛的歷史礦脈。在上世紀90年代起,美國景觀專業的性別議題逐漸浮上檯面,結合了性別研究、視覺藝術、電影研究等跨領域研究取徑,史學家們也開始書寫女性專業者的經歷及作品,涵蓋的主題面向,也從早年的先驅者,轉向跨國界地域與現代性。2011年東岸的哈佛大學舉辦一場「地景建築中的女人與現代主義」 (Women and Modernism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 Colloquium)研討會,西岸則推出了這一部電影,顯示出性別議題在當代地景專業的脈絡下逐漸受到更多關注。

本片介紹的七位女性地景建築師,除了同樣位在加州地區之外,也具有某些共通點:白人、受過良好教育、擔任主管職。換句話說,她們都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及優勢。然而,由於每個人成長背景、訓練養成的差異,進而培養出對專業的獨特理解與價值觀。因此,筆者也提醒觀眾,應避免某種先入為主,將其視為一「命運共同體」的觀點。

套用社會學的星叢概念,「女性地景設計師」雖然是一擁有相似特質的群體,然而異中求同、同中存異:透過作品本身,一窺創作者共享身為女性的生命經驗,並從中尋求多元與差異,而這差異本身也能從更廣闊的社會脈絡下來理解。如此一來,將有助於更全面的觀看當代地景建築的發展軌跡。

Andrea Cochran事務所設計,位於舊金山市政廳,曾獲得ASLA北加州景觀大賞的遊戲場地景Helen Diller Civic Center Playground。(圖片來源: Flickr

本片也點出了女性在今日職場可能遭遇的挑戰,例如STUDIO-MLA主持人Mia Lehrer自述道,她從哈佛畢業後,儘管在住宅設計方面取得成就,但仍被客戶質疑設計大尺度公共項目的能力,或是說產後復職,發現手邊喜好的案件全數移交給了男性同事,自己只能設計停車場; 另一方面,她得刻意壓抑自己的母職身分,除非特殊緊急情況,否則很難為孩子抽空請假等。凡此種種玻璃天花板依然存在,但她與其它的女性專業者也指出,身為女性這件事,並不是在這一行主要的障礙。

因此,本片與其說是從女性中心的出發點來批判男性主導的地景建築界,不如更像是在習以為常的景觀史論述裡,尋求一抹更幽微細緻的敘事手法,進而為加州近年地景專業發展的軌跡,提供不可缺少的安穩與整合感。當中看不到激進的措辭,也沒有刻意強調性別差異的設計手法,彷彿就只是在那裡,從乾燥少雨的土裡安然長出的耐旱花朵。

Cheryl Barton 參與設計的 Cavallo Point 度假別墅地景。(圖片來源:Flickr

更細緻的觀看地景中的性別議題

「在女性接手這一門專業以前,地景建築師像是一群做墳墓的…直到女性出現,把她們的繪畫天賦運用在植栽上,才開啟了庭園設計界的文藝復興… 」[8] 1938年的紐約時報,一篇名為Women Take the Lead in Landscape Art的專題報導,當中引述了許普曼(Ellen Shipman)的一段話,來讚揚女性的藝術天賦對庭園設計的貢獻。

藝術天賦只是地景建築的一個面向,從地域性的觀點看來,位在西海岸的加州,無論是氣候、地形等地理條件,或是種族、移民等社會文化條件,都自成一格。即便是加州本身,也存在尖銳多樣的氣候差異,這也賦予了植物選種等方面的靈活運用。此外,地中海型氣候使人們更樂意擁抱戶外生活,種種社會脈絡與東岸逐一比對,當中必然存在著更細微的地域性差異,這些都是本片在性別主題之外,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議題。

乍看之下,地景建築這一行,似乎已無須特意強調女性的卓越貢獻。性別議題並不是這門專業最急迫的考量,無論男、女、或任何性別,都不得不持續演化以應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挑戰,正如同地景建築也持續被來自四面八方,任何性別的人們所形塑。它或許不像氣候變遷、森林大火那樣引人矚目,但卻比任何體驗都來的更真實,也更貼切:地景建築不僅僅反映出性別與空間的交互建構的過程,它本身就是一種性別與空間的建構。

[1] Joseph Lee, Constructive and Preventive Philanthropy(1902) 引自Lawson, L. (2012)
[2] https://www.tclf.org/cornelia-hahn-oberlander-oral-history
[3] Beatrix Jones Farrand Collection(1866-1959),引自Way, T. (2013)
[4] Charles Sprague Sargent, “Taste Indoors and Out,” Garden and Forest 5, no. 233 (1892): 373−374. 引自Dümpelmann, S. (2015)
[5] Clements, Terry. (2012). Where are the Women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6] Schenker, H. M. (1994). Feminist Interventions in the Histories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Landscape Journal, 13(2), 107–112. http://www.jstor.org/stable/43323287
[7] Ibid.
[8] Anne Peterson, “Women Take the Lead in Landscape Art,” New York Times, 13 March 1938

「泥土中的女人」(Women in the Dirt)影片介紹與連結
https://www.cultureunplugged.com/documentary/watch-online/play/12440/women-in-the-dirt

片中七位主角參考資料:

  1. Andrea Cochran https://acochran.com/
  2. Cheryl Barton https://www.toocb.com/
  3. Isabelle Greene https://www.isabellegreene.com/
  4. Mia Lehrer https://studio-mla.com/
  5. Lauren Melendrez https://relmstudio.com/
  6. Pamela Palmer  https://www.artecho.com/about
  7. Katherine Spitz https://www.ksadesignstudio.com/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