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豐誠、陳威丞
如同本月初〈探索地面之外〉一篇導言所介紹,三月份是一個關心各種空間-社會議題的主題式寫作計畫。作者群連同幾位讀者朋友,於2022年3月10日在台灣大學工學院綜合大樓311研究室舉行總結討論會。參與者同時身兼台大城鄉所碩博士生,針對本月作者寫作內容進行分享討論,並提出文章內容未盡充分之處與進一步的建議及發展可能。
我們以《世界是垂直的》書籍為討論材料,從Stephen Graham(2020)認為的問題核心:「在人們想像中,都市不平等幾乎總在水平面而非垂直面發生」出發。認為進行社會議題討論有時會缺乏空間關懷,即便有空間向度的討論,也大多是平面式的製圖學想像而充滿盲點。在愈來愈往上、下發展的社會,Graham的問題意識有其道理,不過也有些許值得懷疑與討論之處。我們從1990年代的空間轉向,到空間-社會分析的切入角度,延伸討論各位作者們對「探索地面之外」的詮釋方式,進行主題討論會。
探索地面之外主題研討會
召集人:白豐誠
參與者:劉睿、郭書瑋、白豐誠、劉宣辰、蘇士鈞、陳品潔、楊凱傑、吳蘇庭、邱士倫、陳威丞、吳柏澍(線上)、翁 子(線上)。
世界是垂直的……嗎?
啟發本月主題的書籍是Stephen Graham教授所著《世界是垂直的》。他表示以往平面式的製圖學想像出來的世界,難以呈現各種實際生活中存在的社會議題。從目錄也可以看到,Graham從「上方」如:電梯、摩天樓、無人機、衛星等,談到「下方」如:地面、地下室、下水道等。在這些不同於地表的空間中,同樣發生許多值得人文社科學者批判性檢視的各種案例。垂直方向上的地理學討論,在當代愈來愈往上、下發展的情境中,就愈有討論價值:
以上帝——或鳥瞰——觀點來關注地表,這種做法這種做法儘管逐漸在縮減,卻依然存在,這已劇烈破壞了對於地表之上與之下空間及領域的批判性檢視。建築物、邊界、空域、軌道、地表資源爭奪、垂直移動性、地下結構——甚至是直立、四肢完好的人類那令人驚異的豎直身體——都明顯遭受忽略,原因是地理學辯證中的「平坦性」頑強不屈(舉例而言,在人們想像中,都市不平等幾乎總在水平面而非垂直面發生)。(Graham,2020)
不過,這種看見「垂直」向度的空間思路,在我們的討論過程中,出現了一種可能的批評方式:他似乎在一開始就將空間設想為「容納社會關係的容器」,而沒有看到其實Lefebvre早在20世紀中期就提過的空間生產,或者Harvey提出的空間性通用矩陣。空間本身因而單純地成為一種「多了Z軸」切入的的分析角度(相較於平坦的製圖學所表現的空間)。Soja(2019: 40)曾經批評1990年代,諸多領域學者的空間概念運用相當膚淺:
只是一些諸如繪製這個或那個這類相關的空間比喻,或是使用製圖學、區域、地景這些字眼,來讓自己顯得跟上時代。
那麼,像Graham這種垂直的空間想像,會不會淪為Soja所稱「膚淺的空間觀點」呢?這個問題,我們在會議中討論,試圖提出解釋。
往回倒轉一下:1990年代的空間轉向
Edward W. Soja在《空間正義》(原文出版於2010年)中,淺顯的解釋了1990年代席捲人文社科學界的「空間轉向」(spatial turn)風潮。其主要轉變是:「從以往空間思維從屬於歷史思維的時代,過渡到現今空間與歷史兩個向度同等重要且相互貫穿、兩者均未擁有內在優勢之時代」(Soja,2019: 41)他指出:
對大多數學者與廣泛大眾而言,以歷史的角度思考社會與社會關係顯然更加習以為常,而且這種思考方式,也被認為比空間思維或地理思維更具潛在性(若非本質上)的啟示或創見。無論過去或現在,為了理解任何一項議題,幾乎沒有人會否認歷史觀點的顯著效果。畢竟我們在本質上是時間的生物(temporal beings)……空間轉向與批判空間思維重新獲得關切,其更重大意義來自於這樣的信念:正如我們是時間的生物一般,我們也是空間的生物。(Ibid., 2019: 42)
在此與空間相對的理解方式是歷史的、時間的社會分析角度,與Graham提出的反省角度不太相同。Graham主要觀察到許多人文地理學者描繪出的都市地理,近乎沒有「垂直」的視角,而僅有平坦的二維製圖,並且這種缺席的垂直視角,需要重新補充。若就此角度來看,Graham似乎也是在不斷演變的空間轉向風潮中,對特定空間型式(垂直的)提出不同於其他地理學者的觀察角度。
在垂直的視角中,我們還是可以批判性的檢視這些垂直空間的社會效果、它如何被社會性的生產出來以及人在其中如何實踐空間。在這個層次來看,垂直視角的都市社會分析並沒有落於Soja所稱的膚淺的空間觀點。舉例而言,Graham在討論電梯/昇降機時,指出巴黎東部約15公里的Clichy-sous-Bois社區的電梯案例,因為2005年法國騷亂後,有經濟能力的人逐漸搬離社區,留下了經濟弱勢的非裔移民,也讓當地社區無法維修電梯。
許多家庭因此長期孤立在天空中,居民表示:「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到地面購物了,帶著孩子光是下樓我就需要花將近一個小時!」電梯缺乏維修,垂直交通僅能依靠樓梯與雙腳。因此「購物時會盡量減輕負重,以便更輕鬆爬樓梯,會選擇壓縮糖漿而非包裝果汁」(Graham,2014)。在這個案例中,就呈現出垂直性如何在社會環境轉變之下,因為電梯維修而將垂直移動問題化;同時也能看到這種空間形式,如何影響社區居民的消費習慣,垂直空間的社會意義就能被凸顯出來。
也就是說,都市的垂直視角還是可以看到社會如何積極的生產出社會關係、社會如何生產出這樣的空間,以及人在空間中如何實踐出這樣的空間。總而言之,Graham的啟發可能在於:「那邊也有」,而不是一種全然嶄新的社會-空間觀點。不過,這會引出另一個討論焦點:
是空間的社會分析?還是社會的空間分析?
我們無法否認社會與空間概念經常相互糾纏、互構與衍生。不過在討論上我們暫時將其區分,則大約可以分成兩個不一樣的分析出發點:前者也許可以理解成關注空間的社會分析:目標在於從事社會分析,並特別關注空間向度,強調空間的社會性與政治性,而不落入只有歷史、語言、象徵符號等等層次的分析;後者則是關注社會的空間分析:目的在於空間分析,且特別關注社會向度,而不單論人在其中的設計概念、使用形式、物理法則、環境變化等等。
從空間出發與從社會出發的研究角度,會在研究進行過程中,依據實際田野案例而有所不同,劉宣辰在討論會中認為,本月的寫作計畫橋接二者之間的幾個具體意義以及原因在於:1.補足空間研究缺乏社會歷史脈絡的視野 2.發展台灣空間經驗研究的可能性 3.橋接空間研究與社會研究之間的斷裂 4.城鄉所成員組成的特殊性。以此為基礎,我們尚可以說在關懷空間-社會進行分析的同時,不落於過於虛無的社會分析或缺乏內涵的空間詮釋。此時要注意到的,反而是怎麼策略性的遊走於二者之間。同理,從上面談到下面(垂直)的切入方式,也是依照不同個案調整論述方向。
在主題月中,針對這種愈來愈上下發展的世界,有幾個具體的關鍵字:垂直性、空間感(方向感)、天際線、海洋島嶼/濕地與行道樹等。
本月「探索地面之外」對垂直的詮釋
舉例來說,本月的兩篇台北車站案例。品潔在〈她們在地下街找路:北車印尼籍移工的端莊時尚與認同〉中的詮釋方式,是將「地下」的空間形式,帶到印尼籍移工的「找路」經驗,並提醒在北車這種容易迷路的地上/下空間中,這些人們在台灣都市中的生活。有趣的是「找路」的比喻:不只是空間中找路,還是人生路途上,尋找方向的聚集之地。
「讀品潔的文章,很像在看一部電影,移工帶著品潔在地下街穿梭,抵達時尚的中心。品潔研究的是找路的移工,但這篇文章同時也呈現了在移工協助下,找路的過程。如果更多人可以換一個位置,參考移民的經驗、你我之間的差異,以及「地下」世界的混雜,可以為這座城市找到更多可走的路和更包容的美」博士生劉睿說。
另一篇是士鈞撰寫的〈想過馬路?請爬高遁地:談台北車站前徒步的垂直向度〉,他看到的是:都市環境如何在過去以車行為主的規劃意識形態中,被擺放在次等地位而需要「上下移動」。「徒步」這種看起來自然而然的事情,在技術官僚主宰的都市空間當中,其實充滿機動車輛移動邏輯,因此人要走路,也就只能「爬高遁地」了。除此之外,劉睿也觀察到另一個層次的徒步議題:
文中除了談行人的「爬高遁地」,其實全文還隱含了一組關於行走方式的基本概念——規範的行走方式和不規範的行走方式。而不規範的行走,很多時候會被包裝成危險的。換言之,徒步空間的壓縮同時帶來了行走方式的簡化。
在以上兩個有關台北車站的具體分析中,能夠引發讀者共鳴的,也許不只是兩個案例所描繪的具體現象與情境,例如在閱讀的過程中,像是跟隨電影鏡頭般,深入台北車站地下迷宮、感受外籍移工的「找路」過程;或是循著老照片的映像「爬高」,並對照當今的「遁地」路徑,意識到「路權分配」的正義課題。除此之外,若讀者有絲毫感受到閱讀的興味,則可能來自兩位作者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引入空間的垂直向度,使得大家的閱讀是有機會脫離慣常的平視視角,從中喚起“more than horizon”的真實空間構造。
事實上,不單是台北車站的這兩篇文,若我們再次檢視本月「探索地面之外」的各個主題,在「地面之外」宗旨下所開展書寫的每一位文章作者,儘管是從不同的出發點,循著相異的議題關懷取向或個人生命經驗,而特意關注特定主題,舉凡本月提到的外籍移工、徒步空間、威權天際線、纜車興築、電桿、大王椰子、海洋島嶼和濕地永續等題目,但在最後卻都能收束在關注垂直軸向的「地面之外」進行討論,所反映的不僅是把空間作為一種方法,藉此引入攸關個人關切的思考與初步分析,更重要的是,每一位作者也多少從「垂直」覓得靈感,並從中挖掘、反饋有關空間的討論。
「垂直」可以是引領本月諸位作者進入空間-社會分析的一扇門窗,並從空間作為方法的前提下開展,讓人們有機會重新感知或意識到,真實的生活空間即是立體的。然而有趣又弔詭的是,立體空間卻非如大家想像中的理所當然,因為在各種真實的生活情境中,人們的眼睛不能是長在頭頂上、也無法成天作一位低頭族,又或者因爲生理構造的限制,使得人們並不具備無限擴展的視野能力,因而使得往上看或往下看,只能透過文字的書寫和記載,重現在大家眼前的螢幕以及腦海中,藉此找回我們真實的空間,逼近我們所關切的議題全貌。
在此之下,作者們除了不把空間當作承載社會關係的容器,也嘗試因著自己的學思背景與關切,找到一雙「天地之眼」,增添個人所思所感的空間向度意涵,爲空間——社會分析「開天眼」,找回我們真實生活的垂直立體空間,以及隱匿在其中豐厚且深刻的社會議題和議程,諸如外籍移工在台灣生活處境的關心、行人徒步空間的不正義、天際線與城市近用權、纜車興建的願景與真實條件、電線桿的描繪與想像、有限的海島空間與向上發展、濕地的永續利用與轉型,以及大王椰子作為基礎設施的治理。種種題目的發想與探索,除了展露作者群的所思所感,若有一點期許,也許是能夠有機會進一步邁向Soja所稱的「空間正義」內涵。
展望:擴展視角的機會
我們透過空間視角看見不同社會議題,在這個情境之下,空間的內涵仍然可以相當多元,而不被簡化為「將空間視為容納社會關係的容器」的語境,或者簡單的空間決定論。社會與空間本就相互交纏、形構,就如同Soja(2019: 28)認為空間的可能性:「無論你的志趣是什麼,你都能因為採取了批判空間觀點而往前邁進一大步,在這個意義上,空間思考不僅能豐富我們對於幾乎是任何主題的理解,同時也為我們的實踐知識加入一種潛力,使之延展成更有效果的行動,使我們可以改變世界,讓世界變得更好」。
又如本月導言的觀點,空間可以作為社會論述的實踐場域、成為一種有力的論述角度,策略性的運用空間分析,可以使得基進的、公平的、理想性的理念透過空間取得話語權。
愈來愈向上與向下發展的社會,看到的空間就不僅僅只有地面之上發生的事情,探索地面之外,可以讓空間-社會分析,擴展出更多可能性。
徵引文獻
- Graham S.(2020)《世界是垂直的:從人造衛星、摩天大樓到地底隧道,由分層空間垂直剖析都市中社會、政治的權力關係》,高郁婷、王志弘譯。臺北:臉譜。
- Graham S. (2014) Super-tall and ultra-deep: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the elevator.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1(7-8), 239-265.
- Edward W. Soja(2019)《空間正義》,顏亮一、王丹青、謝碩元譯。台北:開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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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UBP肉骨茶啃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