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T.H. Cheng
友人突然提起了「透明」這件事,是在上海新天地的一間小酒館裡。起因已經不記得、也不那麼重要了,大概是他在工作場合遇到的上司是個控制狂,喜歡打探個人隱私之類的。朋友覺得自己一舉一動受到監視,像活在玻璃屋裡的人…總之,那是職場新鮮人常見的抱怨。我們略顯侷促的坐在吧檯前,彩色琉璃磚材質的吧檯,牆角縫隙的交界處隱隱透出一抹黃綠色光暈。
那時 SARS 疫情早已結束,Covid 則聞所未聞。我們沒想到,未來有一天,人與人之間,居然要藉由強制規範性的透明,來召喚出彼此之間的不透明,就像餐桌上那片塑膠隔板。
「問題是,人對自己、對他人,也從來都不是透明的吧,不是有一句話說,人類本身就是不透明的容器嗎?」
那時我們才剛畢業,初來乍到,心智多少還處於一種半透明、如果凍般的搖晃狀態,卻能順理成章的引經據典。對自己、對他人…總是急著想釐清定義,一心追求足以隔絕外部雜質的純淨與秩序。卻沒料到,一片全然的明亮通透,往往比有層次的陰影來的更刺眼,也讓心緒更迷茫。
那天我參觀了位在蘇州河畔的蝴蝶灣公園。當時,那是上海最知名的網紅景點之一。成排的水岸廠房經過改造,煥然一新。印象較深的是其中一座排水站,老舊的建築立面經過整修,重新包覆上大小不一的白色 GRC 方塊。挑高的天花板懸掛著吊車,地面正中央原有的吊裝平台、檢修孔則被改造為水景,黑色的鏡面水池,四周收了一圈卵石,鋪上木地板,四周角落還有方形植栽槽。整體氣氛給人空蕩蕩的感覺,位在人聲鼎沸的上海靜安區,這裡卻安靜的不似上海。
光線從白色立方體的間隙滲入室內,映入地面的倒映池。頓時令人有種身在廊香教堂的錯覺。那體驗雖然說不上是宗教性的,且帶有一點特有的中式山寨氛圍,卻也提醒了人們是如何透過不透明的外殼,來重新意識到透明這件事。
「也就是說,如果今天不是透過牆壁的開口,而是藉由透明度極高的材質,比如超白玻璃,來消除室內室外的分歧的話,反而更加突顯了那一片無形牆面的存在,不是嗎?」
「無形牆面、超白玻璃…這種對『透明』的直觀認知,是否還停留在前現代工業化時期?先不說玻璃,建築皮層用來表達通透感的手法應該還很多吧。塑膠薄膜、電子帷幕…就連石材都能夠表達透明喔,雖然我不確定你是否把『通透感』與『透明度』混為一談了。」
初次體會到「石材的透明性」,是在耶魯大學的一間圖書館。蕭瑟的新英格蘭冬日午後,遊客三三兩兩,慕名而來。這間名為「拜內克古籍謄本圖書館」(Beinecke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的建築,外觀看上去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長、寬、高各邊的比例,據說參考了古代書籍的尺寸 3:2:1 來設定,換句話說,它是一本放大了一百倍的古書。建築外牆採用了鄰近佛蒙特州開採的丹比大理石,3 公分厚的石板乾掛在結構系統上,一格一格的灰白色分割線,構成了立面的表情。整棟建築自地面層以上,只靠角落的四個基礎支撐。與其說它看來像一本書,更像是一個飄浮在空中的珠寶盒。然而光憑外表,卻完全無法想像內部是什麼樣子。
從地面層大廳入口走上階梯,映入眼簾的赫然是挑高超過 10 米的室內空間。午後光線透過大理石折射進入室內,一格格泛著混濁光芒,琥珀色的不規則紋理,在眼底描繪出令人迷惑的圖形。相較之下,正中央則是一座六層樓高的書架,成千上萬泛黃的書頁、手稿與文件,在透明玻璃的包覆之下,正大光明的展示在眾人眼前。
乍看之下,這間圖書館與其說是書本或珠寶盒,不如說,更像是人類腦部的隱喻。位於中樞的記憶體知識庫,一塵不染、資訊公開。然而這種對透明的渴求,必須仰賴外部那一層大理石牆的保護,才得以成立。半透明的大理石皮層,確保內在珍貴的事物不受刺眼光線直射,常年保持在最佳狀態。
或許這也關乎人類心靈的運作模式:絕大多數時候,它都必須躲在幽暗的角落安靜獨處,而不是赤裸裸的攤在陽光下。即使有幸一窺堂奧,在缺乏導覽員核准的情況下,也無法真正碰觸到核心。更不用說,過於頻繁的目光逼視、永無止盡的公開展示,必然加速這些古籍經典的風化磨損,一個不小心擦槍走火,整堆珍稀文件很可能一夕之間就化為灰燼了。
這麼說來,是不是「透明」的狀態,終究得伴隨遮掩與曖昧,才得以成立?
「講到這個,之前在東京近郊不是有一棟很有名的玻璃屋嗎? 忘了是哪個建築大師設計的,我在 google 地圖街景搜尋,卻發現被打上了馬賽克,趁上次去東京特地跑去現場,想一睹原貌。結果發現整間屋子都拉上了窗簾。」
「還有最近很流行的透明廁所,在澀谷的小公園裡。我也是到了現場才發現故障了。廁所外觀變成了不透明的霧面,有一間還被鎖起來了。」
東京街頭是透明的大本營,充滿了各式晶瑩剔透的流行意象符碼。除了建築之外,雨傘、書籤、果凍、奶茶…甚至行人的穿著打扮(透明系女子?),無一不可透明。也許是對「讀空氣」現象的一種反動,原本無色無味的空氣,經由日本無處不在的集體凝視後,產生了質變,成為一系列在市面上看得見、摸得著的販售商品,任君挑選。然而,這件商品被設計用來顛覆翻轉現代人的隱私觀念,前提是不能壞掉。一旦技術層面出現故障,就行不通了,像是那間上鎖的透明廁所。
朋友談起了位在北陸金澤,SANAA 設計的二十一世紀美術館。
從空中俯瞰,這座美術館的造型是一個正圓,包裹著大小不一的立方體展廳。為了融入周邊市容環境,建築立面同樣採用大片玻璃。它的特點是沒有正背面與表裡之分。無論遊客從哪個方向進入,都彷彿陷入了無限循環的透明迴圈。
美術館周邊的綠地,零星散落著幾件藝術家的雕塑作品。其中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座色彩鮮豔的戶外裝置藝術。有如本館的一個註腳,它由三片彩色圓弧玻璃構成,令人想到常見的 RGB 三原色模型。三片玻璃以螺旋發散的造形排列,氣流向中心匯聚,引導人們前往內部一探究竟。在移動的過程中,周遭景物的色調,也隨著色彩疊合不斷變換,像是戴上一層濾鏡,令人目眩分不清身在何處。
颱風眼的正中心只有一盞孤伶伶白色路燈,兀自佇立。
穿過美術館的透明外殼,來到中庭,這裡還有另一件名為「水池」的裝置藝術。雖名為水池,但池底並沒有水。讓人感覺身在水底的,其實是頭頂的一層透明玻璃盛著約 10 公分深的水而已。遊客必須從本館入口購票,經由地底通道才能進入池底。
從幽暗的隧道進入池底,光線質地一點點開始產生了變化。濃、淡、明、暗,有如潑墨畫一層層乾了又濕,塗了又抹,逐漸擴散至整個池底空間。透明不再只是純粹的視覺現象,它開始帶有沉甸甸的壓迫感,浸潤皮膚。不過這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唯一確定的是,這兩件裝置藝術的出現,讓「透明」開始擁有顏色、重量與質感。它不僅僅像是北陸一帶無色無味的冷冽空氣,也像是濕潤的水分子,孔隙中懸浮著雜質異物,帶領我們的身體穿梭其中。
「這麼說來,是不是唯有捨棄旁觀者的立場,真正潛入事物的內部核心、主客互換、翻轉視角,才有可能遇見另一種形式的透明地景?」
走出酒吧已是深夜。遠處傳來上海的夜色喧囂,晚風穿過淡淡的藍,微涼空氣中依然殘留著燒煤的味道。我回頭一看,發現一塊霓虹燈字體招牌,冷冷浮現在石庫門建築的磚牆上,上頭寫著酒吧的店名:透明思考(TMSK)。
比方說,現在正走在路上,每當看見玻璃屋、亮晶晶的櫥窗、強調公開正義的政客口號,我偶爾會回想起那一晚上海的那間酒吧。對透明的渴求從意識底層浮現,伴隨著泛黃的吧檯、書架上的古籍謄本、三原色的弧形牆…它們似乎都在訴說著關於事物之間的遮蔽、滲透與暗示。光線給了池水顏色,在視網膜深處,畫出大理石般的謎樣花紋。承受著午後光之洪水的重量,無數沉默的人們聚集在池底,在不透明的容器裡,持續思考著透明這件事。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