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開洋

從小在西莒長大的胡宗龍，從祖父時代就開始從南竿梅石搬遷至西莒島。「我記得，我爸爸過去是給人請的討海儂。你們知道捕魚要抽籤嗎？在東莒和西莒的中間有一條『河』，潮水往南流，船越往上、潮流越強，漁場越好，抽到第一名的船主才可以排在最上面！」要介紹麻花前，胡大哥先笑容滿面地從西莒的打魚人生開始講起。因為他們家的人生，跟船脫離不了關係。

西莒的漁場好，冬天白帶魚、馬鮫、蝦皮，春天黃魚、白鯧還有丁香魚。不過，在人人捕魚、海產有行無市的情況下，島上的日子困苦。即便當時的小吃有豆漿、油條、豆腐，著名的馬祖點心蠣餅也只要幾毛，卻都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食物。「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跟雜貨店用瓶子賒花生油，第一次賒了錢還沒有還，第二次又去賒，就被那個老闆罵了。」那時小孩只能吃大人們稀飯時留下來的湯，身為長男的胡宗龍，每次代表家族參加婚宴，更必須把習俗上壓軸的大一顆包肉魚丸料理，用布裹著帶回家給弟弟吃。回憶過去刻苦歲月，胡宗龍表示那時不要說賣麻花，連吃麻花都是奢侈的事。「很多東西也不貴，就沒有錢！」生活連吃都受影響。所以，他的同學們現在不是當老闆，就是報讀軍校成為將官。

物資缺乏下，西莒島上人人得自謀出路。1960年代晚期在馬祖海域打不到魚的胡宗龍父親，決定去台灣尋找機會。在胡宗龍有印象以來，從上小學時父親就常常跑漁船不在家，當胡宗龍國一後，父親也先帶著母親和妹妹移民基隆，在一艘舊砲艇改裝的貨船「安民輪」上當水手，來往馬祖和基隆之間。隔年，胡宗龍才在同學們的羨慕眼光中走出馬祖。這時，大哥秀出一張照片，上面題字為「敬恒國民中小學第二屆學生畢業紀念、中華民國六十一年六月十五日」。「但是你們知道嗎？其實這是我國二照得。全班同學為了我去台灣，特地提早一年照相。後來經過接洽，我才繼續在基隆中正國中完成學業。因為馬祖小孩程度差，還被編入最後一班放牛班。」胡大哥笑著，等於說，他一生有兩張國中畢業照。

父親在他轉學到基隆中正國中唸書不久後，開始改跑來往上海和福州之間的貨船。胡宗龍還記得一開始是父親從馬祖帶回廢彈殼等金屬到基隆變賣，到改成他下課到碼頭迎接大船回港，接下父親從國外各式各樣的蘋果、衣服等等物資，拿去委託行賣。而跑大貨船的意義不僅只是多貼補家用，也間接著開啟了胡家另一條航道，通往他們的麻花人生。

身為全家最後一位到台灣的胡宗龍，完成中正國中學業後，考量家境沒繼續升學，去台北考取報務員資格，到八斗子在來往金馬的貨船「盈隆輪」上擔任報務員。跑船期間，胡宗龍不僅往來台灣海峽，甚至到過美國泛太平洋公司的大乾坤、大宇宙兩艘遠洋貨輪上，最遠曾至伊朗。那時跑船「做一年吃三年」，能維持家庭生計，但歷經十年來總是以月起跳的離家生活後，太太希望他能多陪陪家人，胡宗龍便上岸分擔夫妻倆在惠隆市場開設的口福饅頭店生意。但生意經營不易，起初一天下來在最熱鬧的惠隆市場賺不到百來元，與太太只能睡在攤上的小閣樓，兒女則躺在攤位下。

後來，跟隨貨船來往福州、上海、香港之間的胡宗龍父親，因就近在香港打電話替一位福州老兵連絡上他原鄉的家人，還透過關係轉交照片與家書。「過去，這位老兵他是在我們家的鄰居，我們都叫他『半嶺津』（Puàng-liang-tshing）。因為半嶺就是我們家住的地方，那是我們對他的尊稱。他雖然是游擊隊士兵，但擅長修船，在西莒就靠修船維生。到基隆後，才開始在市立游泳池旁的中興國小賣麻花！」那時的麻花是擺在路邊建築下，店後面有機器生產，麻花則放在店前面放在一張斜桌上賣。每次放學時候就剛好出爐，吸引路人來買。為了表示感謝找到家人，這位老兵在回福州定居前，傳授了他所知道的麻花技術。胡大哥說，過去馬祖的漁夫基本上都只會打魚，所以現在流傳至今的許多傳統糕餅店，都是透過那個時期有手藝的福州士兵帶到了馬祖，活絡了馬祖的事業。

在學習麻花的技術後，胡宗龍繼續將其發揚光大，從饅頭、銀絲卷開始賣起麻花、雙胞胎、芝麻球等等，甚至會批貨到馬祖某一些餐廳或特產店中。

民國八十幾年，他向一位南竿人買下了位於仁二路的五層樓店面後，胡宗龍將口福走出惠隆市場，同時兒子接手開始中西合併地做起西點麵包。「我們是做生意的，一定要看到未來。」順應著時代的口味變化，在1970-80年代年西化潮流進入後，台灣人傳統的點心就從包子糕餅，變成蔥花麵包和肉鬆麵包。此間，胡大哥也曾跟著移民美國的父親，帶著師傅和弟弟一起在美國紐約法拉盛開第二家麵包店「聖瑪麗」，直到疫情期間，將店面頂讓給改革開放後移民的長樂人。

關於技術，胡大哥有他的堅持，無論糕餅在美國還是台灣製作，都有分工程序的經營模式。「現在我的工廠，有請了很多師傅工人，他們在我的三個店面裡，分別製作饅頭、西點、還有麻花。不過麻花包括我和我兒子在內，只有六個人知道，配料是我們的核心。」胡宗龍信誓旦旦地這樣說。對他來說，麻花是他事業起步的開始，即便現在發展到二代接手，開了賣西點麵包、開咖啡廳，甚至接受客製生日蛋糕，胡宗龍仍堅持每兩天就花一天的時間進廠做麻花，憑藉熟稔技巧，麵糰經適當裁切發酵十多分鐘後，搓成長條，一卷就能立刻成型，再將麻花入鍋炸酥脆，泡進高溫的白砂糖糖漿。「曾經，我想過用自動化的機器，但那些機器搓出來的線條，都太堅硬，不合我的胃口，也不敢不覺得是我心目中的味道，所以後來那些都當作廢鐵拿去賣！現在，我所製作的麻花，除了揉麵糰跟油炸程序是用自動化機器外，捲麻花不假外人，都是由親手完成。」

一個簡單的麻花，也是一部移民史，從馬祖、基隆到紐約，現在胡宗龍的弟弟們都在法拉盛定居照顧父親，他的孫子也在美國學習開飛機，繼續追尋自己的夢想。對胡宗龍來說，他定位自己是商人，訪問期間不斷強調做事的遠見與規劃重要性。正是他的細心盤算，口福才能擴張成至今在基隆有三家店面的規模，並且各店面都有自己的工廠，從加工、包裝、冷凍到倉儲一應俱全。

問胡大哥是不是快把自己變成了福州馬祖同鄉會的聚會所，胡宗龍笑笑說，他是低調的人。但在靦腆的笑容中，看得出胡宗龍對於製作麻花的堅持，以及人生的自信。

**本文部分內容改寫至《味道的航線: 從馬祖到台灣, 福州飲食文化探秘》，於2025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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