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水火風與人─利吉惡地地質公園(上)

本文文字出自:林書帆等著 《億萬年尺度的台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新北市:衛城出版、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合作出版,2017年),經出版社及作者同意轉載;圖片為作者蒐集或其他來源;版面經眼底城事編輯室重新編排

文:林書帆

第一章:隱藏在後山的臺灣身世

我們看到的日出是從海平線跳出來的,山前的人看到的日出,事實上已經是日上山頭了;每天日頭把精氣光華先給了我們後山人,然後才懶懶的翻過山頭去照顧山前的人。

前面這段引文,出自作家吳豐秋 1996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後山日先照》。「後山」之名源於西元 1684 年,臺灣正式被納入清廷版圖,在帝國視角之下,中央山脈以東的土地被稱為「後山」。後山的範圍一度包括宜蘭、恆春等相對於西部較晚開發的地域,其後行政疆界幾經變遷,現今提起後山,一般是指花蓮、臺東兩地。後山一詞,自始便夾帶有邊陲、野蠻、未開化的價值判斷,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後山人」也逐漸凝聚出一種「後山意識」,即從地理位置的優越性出發,逆轉原本「落後於前山」的價值階序。「後山日先照」便是此一意識的體現[1]

從地理位置來看,後山人值得驕傲的地方,不只是日出比西部早了幾分鐘而已。花東地區還隱藏著許多臺灣之所以成為今日樣貌的線索,而這一切都要從「板塊構造理論」說起。

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火初燃,一個名叫韋格納(Alfred Lothar Wegener, 1880-1930)的德軍士兵在比利時戰線負傷,軍醫院裡百無聊賴的療養生活,讓他有時間細細回想自己兩年前在德國地質學會上發表的「大陸漂移」理論,並在 1915 年出版《大陸與大洋的起源》一書。

「大陸會移動」這個想法,早在十六世紀末就有人陸陸續續提出,韋格納卻是首次整合諸多氣候、地理、古生物學上的證據來支持這個說法的人。韋格納認為,今日所見的五大洲是在約二億二千五百萬年前,由他稱為「泛蓋亞」(Pangaea)[2] 的陸塊分裂而來。最主要的證據之一,就是他發現把目前這幾塊大陸接合之後,能夠解釋為什麼同種生物會分布在相距遙遠的南美洲和非洲海岸。南極發現的煤礦、南非發現的冰河沉積物,也證明這些大陸所處的緯度曾經與現在天差地遠。

韋格納描繪的泛蓋亞(圖片來源:wikipedia

然而韋格納的學說有一個致命傷,就是無法為「什麼力量在驅動大陸漂移」提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因此他的學說受到嚴厲抨擊,被斥為異想天開。在批評聲浪中,韋格納依舊堅持為大陸漂移說尋找更多證據。1929 年,他分析了德國研究船「流星號」收集的大西洋海底探測資料,發現靠近大西洋中洋脊的海床地質年代較年輕,這個特徵可能起因於熱膨脹,而地塹般的中央山谷則源於海底地殼的延伸,海底中央的年輕地殼擴張則造成板塊構造的擠壓[3]。這個發現是從大陸漂移過渡到板塊構造學說的關鍵,如果韋格納沒有在 1930 年死於在格陵蘭設立氣象站的途中,他很有可能成為板塊構造說最早的推動者。

韋格納死後的數十年,大陸漂移理論仍舊被大多數學者視為荒誕不經。古生物學家史蒂芬‧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一九六○年代初期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他記得當時有個頗有名氣的地層學教授,在一位支持大陸漂移學說的學者來校演講時,號召學生到場大聲喧嘩反對,「場景簡直就是整個布朗克斯的合唱團都來到了會場一樣」[4]

其實在大陸漂移被廣泛接受之前,已經陸續有許多發現可以支持此學說。例如科學家原本認為海洋已經至少存在了四十億年,海床上一定會累積厚度驚人的沉積物,但 1947 年美國研究船亞特蘭提斯(Atlantis)號的探測,卻發現大西洋海床上的沉積岩層比原先想像的薄很多。這些沉積物都到哪裡去了?直到一九六○年代「海底擴張」學說成形,這個謎題才獲得解答。

海底擴張一詞,是由美國海岸與測地調查所(US Coast and Geodetic Survey)的羅伯‧迪茲(Robert S. Dietz)所提出,這個學說主張,中洋脊的火山噴發一直在製造新的海洋地殼。既然一直不斷有新地殼產生,地球為什麼沒有膨脹得愈來愈大呢?普林斯頓大學地質學教授海斯(Harry Hess)對此提出解釋:海洋地殼在中洋脊生成擴張,隨年齡增長比重逐漸加重,最終在海溝處往下沉降回地函而消滅,就像輸送帶一般在中洋脊與海溝之間不斷循環再生,其上的大陸地殼則隨之移動。1968 年,美國研究船格洛瑪挑戰者號(Glomar Challenger)在大西洋鑽探的海床岩芯,證實了離中洋脊愈遠的岩石年齡愈老的事實。到了一九七○年代,板塊構造理論終於被廣泛接受,如今它在地球科學界的地位,就如同原子結構之於物理化學、演化論之於生物學,而若不是因為板塊碰撞,也不會有臺灣島的誕生。

海底擴張學說(圖片來源:LIS情境科學教材

在臺東縣卑南鄉富源村 197 縣道的制高點,可以同時看到綠島、花東縱谷、中央山脈、海岸山脈,等於將組成臺灣的重要地體構造單元盡收眼底。中央山脈代表歐亞大陸板塊,海岸山脈與綠島、蘭嶼等一連串火山島代表菲律賓海板塊,而花東縱谷就是板塊間的縫合線。

正如愛情關係中總是有強勢的一方,板塊相遇時總是會有一方隱沒,決定誰會隱沒的是板塊的密度。海洋板塊因鐵、鎂含量高,比重較重,因此會隱沒到以矽、鋁為主的大陸板塊之下,從中洋脊火山誕生的海洋板塊會隨著逐漸冷卻而提高密度,因此兩個海洋板塊相遇時,年老的板塊會隱沒到年輕的板塊之下。

現在的臺灣島就像是歐亞大陸板塊和菲律賓海板塊之間的愛情結晶,但在一億多年以前,它們之間還處於「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的狀態。當時歐亞大陸板塊有個舊情人叫古太平洋板塊,因為它隱沒到歐亞大陸板塊之下,巨大的擠壓力量讓大陸棚邊緣的沉積物隆起,形成了最早的古臺灣島。這段歐亞大陸與古太平洋間的熱戀期,被地質學家稱為「南澳造山運動」。

大約在七、八千萬年前,古太平洋板塊厭倦了歐亞大陸,逐漸停止向西隱沒,兩個板塊的關係由「聚合」轉為「張裂」,沒了板塊擠壓的力量,古臺灣島在侵蝕作用下再度沒入海水中,張裂作用使歐亞板塊邊緣陷落出許多沉積盆地,這些盆地持續累積來自華南地區的沉積物,在日後的蓬萊造山運動中被抬升成為中央山脈、雪山山脈及西部麓山帶。

三千萬年前,南中國海一帶開始張裂,歐亞大陸板塊邊緣形成新生的南中國海板塊,兩千萬年前,南中國海板塊向東隱沒到菲律賓海板塊的馬尼拉海溝,板塊上的地殼熔融成岩漿,形成了一連串火山島「呂宋島弧」[5],呂宋島弧的北端,就是日後的海岸山脈、綠島和蘭嶼。其後菲律賓海板塊載著呂宋島弧,以每年 7-8 公分的速度向西北方移動,在六百萬年前與歐亞大陸板塊展開了一場新戀情,也就是地質學家所稱的「蓬萊造山運動」,因為是島「弧」撞上大陸,又稱為「弧陸碰撞」,強烈的造山運動使一度沉入水中的古臺灣島重新浮現,抬升為將近四千公尺的高山。兩個板塊緊緊相擁之下,臺灣逐漸被形塑為今天的樣貌。蓬萊造山運動至今仍在進行,也就是說與海岸山脈同屬呂宋島弧的蘭嶼、綠島,總有一天也會與臺灣本島合併,到時候我們就可以騎單車到綠島而不必搭船--不過那至少是五十萬年以後的事了[6]

五十萬年對人類來說是難以想像的漫長,但在地質時間的尺度上卻是一眨眼的事。如果哪天歐亞板塊與菲律賓海板塊感情降溫,地殼不再隆起,目前的侵蝕速率會在五十萬年內將臺灣島夷為平地。幸好平均來看,臺灣島同時也以每年 8 公厘的速率抬升[7]。東華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劉瑩三教授解釋,「正因為臺灣不論是侵蝕、抬升等地質現象進行的速率,以地質時間的尺度來說都非常快速,才能讓學者有機會在一生的時間中就驗證自己的理論,如果在其他地方可能需要好幾代的時間。國外教科書都會提到臺灣的地質事件,例如集集大地震、小林村土石流等,在提到年輕的造山帶、弧陸碰撞時,通常也都會拿臺灣做例子。」這些劇烈而快速的地質活動,都源於臺灣板塊邊界的地理位置。板塊邊界通常隱匿於深海之下,使人無緣親見,花蓮的玉里大橋卻是除了冰島外,世界唯二橫跨兩個板塊的橋樑。而臺灣位於板塊交界地帶的重要證據,便是利吉惡地地質公園的「利吉混同層」。

1954 年,臺灣省地質調查所[8]的徐鐵良與王超翔教授在海岸山脈進行調查時,注意到卑南溪沿岸有一片草木不生的裸露地,在此之前的調查者皆未看 出它有什麼特殊之處。徐鐵良觀察到破碎疏鬆的泥岩中,夾雜許多大小不一的岩石,認為其成因是大規模海底山崩的泥流堆積而成,以露頭所在的利吉村命名為「利吉層」。

在利吉大橋上即能清楚看到利吉混同層露頭(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利吉層被發現的年代,不只板塊構造學說尚未成熟,國際上對「混同層」的研究也相當稀少。直到 1968 年,美國加州海岸山脈發現「法蘭西斯肯層」(Franciscan Formation)後,混同層才開始受到重視。1969 年,畢慶昌首先以「混同層」一詞說明利吉層的特性:雜亂而缺乏層理的泥岩中,混雜許多不同類型、年代的岩石。一九七○年代之後,許靖華與畢慶昌等學者陸續發表了相關研究,將利吉混同層的成因與板塊運動聯繫起來,開啟了利吉混同層研究的全新面向。

既然利吉混同層是板塊聚合的產物,那麼它的分布地點跟板塊邊界一致顯然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北起花蓮玉里,南至臺東市,沿著海岸山脈西緣呈帶狀分布,全長約 70 公里。但為何海岸山脈北段不見利吉層蹤影呢?學者鄧屬予認為,這是因為歐亞大陸板塊呈東北-西南方向延展,因此當呂宋島弧的北段撞上中央山脈時,南段還在海上,而北段較早浮出水面的泥質沉積物也因受侵蝕時間較久而消失。這個推論也符合利吉層越往南越發達的狀況[9]

利吉混同層的分布(右圖)(圖片來源:fg.tp.edu.tw

隨著板塊構造學說的成熟,利吉混同層乃至臺灣板塊交界帶的特殊地理位置,吸引了世界各地地質學者的目光,其中一位與花東地區關係深厚的學者,是來自法國巴黎第六大學的安朔葉教授(Jacques Angelier, 1947-2010)。安朔葉教授自 1981 年至去世為止將近三十年間,幾乎每年都會來臺進行研究,足跡遍布全臺。他在臺灣最主要的研究成果,包括 1986 年發表的臺灣板塊構造立體圖,以及池上的潛移斷層。但他的學生中研院研究員李建成博士、中央大學太空遙測中心主任張中白教授都認為,他對臺灣地質學界最重要的貢獻,是人才的培養。

「安朔葉教授就像孔子一樣有教無類,有的學者只收最聰明、最優秀的學生,所以他研究團隊發的 paper 水準都很一致,在國際上能見度最高。安朔葉則不然,只要是有熱忱的人都收。他在臺灣直接指導的博士生有七位,再加上他們的學生,目前臺灣地質學界可說不少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孫。」張中白教授回憶,「安朔葉教授非常聰明,數理能力很強,複雜的計算都難不倒他,但他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野外工作的能力。地質鎚和傾斜儀是地質學家最重要的兩項工具,就像對外科醫師來說最重要的工具是手術刀和止血鉗一樣。現在能夠靠著一把地質鎚、一具傾斜儀就能在野外取得地質資料的人不多了,因為大家越來越依賴高科技儀器。安朔葉給我最大的啟發,就是不管科技多進步,這樣的基本功就像紮馬步一樣絕對不能少。」

身為臺東人的張中白教授,碩士論文研究的便是利吉混同層。「當時我把利吉的每一條野溪、每一個露頭都跑遍了,收集了很多資料,但總有一種不夠踏實的感覺。後來去了法國之後,才在安朔葉教授協助下建立起比較清楚的概念。」後來張中白與安朔葉、黃奇瑜、劉家瑄幾位學者共同發表的研究,對利吉混同層的成因提出與以往不同的看法。張中白教授解釋:「早期對於利吉層的成因主要有兩派說法,一派是隱沒帶的海溝刮積物,這屬於構造成因;一派認為它是傾瀉層,這是沉積成因,這兩派是兜不起來的。我們認為利吉層不可能是海溝刮積物,因為它規模太小;其次它的內容物被剪動得很厲害,因此不可能是單純的沉積。所以原來的這兩派說法其實都不完美,那利吉層到底是什麼呢?研究結果顯示它應該是弧前盆地底部的沉積物,後來弧前盆地在板塊推擠過程中逐漸關閉,這些沉積物就被逆斷層擠上地表,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利吉層。」[10]

這些沉積在弧前盆地深海中的泥岩,因顆粒細小、膠結鬆散,表面易被沖蝕,只有特定種類的植物能在緩坡上生長,陡坡往往是滿布雨蝕溝的不毛之地,形成景象荒涼的「惡地」地形,也常被稱為月世界。然而真正的月球表面是一片死寂,利吉惡地地質公園所在的利吉村與富源村,卻仍有一群人著根於此。他們起先就像被風吹送的種子,落腳在這塊不算肥沃的土地上,國際貿易與國家政策決定了他們的生活方式。近年隨著地質公園計畫的推動,利吉混同層周邊的幾個社區逐漸摸索出自己的道路,同時卻也仍然不能脫離大環境的影響──全球尺度的氣候變遷。利吉混同層破碎、不穩定的地質,同時也是整個臺灣島的縮影。它身上不只隱藏著臺灣身世的解答,其上居民的生活方式,也可能是我們要如何生存在這個脆弱島嶼的線索。

第二章:惡地上的苦與甜──利吉與富源的人文產業史

在橫跨卑南溪的臺東大橋北岸,矗立著一座名為虎頭山的小丘,卑南語稱它為 kataput,意為「堅硬的岩石」。虎頭山和獅頭山、貓山一樣,都是利吉混同層中的外來岩塊。在卑南族的口傳神話中,利吉一帶曾有一隻大蟒蛇在此活動,後來因為吞吃了一個小女孩而被她的兄弟殺死。虎頭山與獅頭山之間有一地名叫 mulenawunan,就是指大蛇爬行的地方。

今天來到利吉惡地地質公園的人,也可以看到一條大「蛇」的蹤跡。那就是主要由火成岩組成的「蛇綠岩套」(Ophiolites,或稱蛇綠岩系)。這條大蛇蜿蜒在利吉層中,規模最大的露頭在關山附近。蛇綠岩系是利吉混同層中外來岩塊最主要的岩石種類。所謂的「外來」岩塊,指的是混同層中不屬於深海泥質沉積物的岩石,大可數公里,小則數公分。以利吉混同層的例子來說,這一套包含了上部地函橄欖石、海洋地殼輝長岩與玄武岩的岩石,原本是依序疊置在深海泥岩之下[11],後來在板塊推擠過程中被剪切成碎塊,再和泥岩一起被抬升到陸地上,周圍包覆的泥岩被侵蝕掉後,便成了孤立在臺東平原上的山丘。而泥岩本身因為板塊間碰撞、摩擦而產生的鱗片狀葉理,也像是大蛇身上的鱗片。

外來岩塊在惡地居民的生活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早期利吉因交通不便而有臺東縣「第三離島」之稱,1994 年利吉大橋完工以前,居民只能靠竹筏或流籠橫渡卑南溪。現在經過利吉大橋時,還能看到河床中兩塊蛇綠岩上的流籠支架遺跡。利吉社區中興建於一塊巨石之上的觀景台,有著村民童年時在此玩耍的記憶。外來岩塊的存在,也塑造出利吉惡地的獨特景觀。相較於西部的「古亭坑層」惡地,利吉惡地的雨蝕溝有較為明顯的樹枝狀分支,那是因為雨水被其中大大小小的外來岩塊阻隔改道而形成。長期在臺東進行地質研究的學者姜國彰,因此將它形容為「百褶崖」。

卑南溪河床中兩塊蛇綠岩上的流籠支架遺跡(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利吉部落教堂外牆所繪早年未建橋時渡河方式(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就像外來岩塊一般,利吉的居民也都是在最多三、四代之前才遷徙而來。利吉、富源一帶最早是卑南族南王部落活動的場域,他們並未在此定居,僅是做為獵場使用。現今每年十二月底時,南王部落仍會在利吉大橋下的集會所舉行大獵祭,也在此留下了一些地名與神話,像是前面提及的巨蟒傳說。約一百六十多年前,一支恆春阿美族人因人口增加、耕地不足,開始往北遷徙,最後在清同治初年(1856)來到這塊尚無人定居的土地。他們將此命名為 Likiliki,以懷念恆春的故鄉 Liki 社。頭目劉清元回憶,民國六十幾年割稻機剛引進時,他曾加入割稻班從屏東林邊一路往南幫人收割,「我到恆春的時候,發現他們的習俗、吃檳榔的方式、服裝等,真的幾乎都跟我們利吉一模一樣。」

漢人移民潮則大致有三波:牡丹社事件後開放移墾、二次大戰時期躲避空襲、八七水災後來自嘉義、彰化、雲林等地的災民。會來到惡地的人似乎總有些不得已的因素。前村長曾金仁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我爸爸就是太老實,把支票借給朋友用,沒想到對方因為生意上的糾紛被殺,因為我爸是票主,債主紛紛找上門來,我們只好全家跑路到利吉。」

早期的東部移民潮,也為農業社會的土地仲介「牽溝仔」帶來商機。曾有一位五○年代從嘉義搬遷到泰源的果農向我描述過牽溝仔的運作模式,基本上帶著一家老小希望能早點安頓下來、經濟能力又不高的移民並沒有什麼選擇權,牽溝仔有時只是隨意把人帶到一塊無主之地,至於土地是貧瘠或肥沃就只能聽天由命了。「所以當時來到這塊地也不是我們自己挑的,不過當時我媽媽看到原住民種的地瓜非常肥美,就認定在這裡生活一定沒問題。」奈何在農民心目中生命力強韌、又是重要糧食的地瓜,偏偏不適合在利吉惡地生長。「不只地瓜很難種,種出來的木薯也只有指頭大。」現在種植芭樂的蔡鴻謨先生如此形容。劉清元頭目也說,「這裡的土地不算肥沃,靠山邊的地方更貧瘠。剛開墾時還有一層腐植土,但一下雨很快就流失。」

但惡地上並不是任何作物都長不好。泥岩不易透水的特性,正好適合種植水稻。利吉村北端有一山泉水,阿美語稱「阿邦安(Abang’an)」意為有水源之地,「以前那裡種出來的米最好吃,」現任村長劉清明說。但因卑南溪侵蝕快速,耕地離溪床的距離愈來愈遠,導致取水愈來愈困難,「以前距離河床只有十幾公尺,現在變成三、四十公尺,挖的水井過幾年就不能用了。用馬達抽水的話,一期稻作油錢就要花一萬多塊。」因此居民也漸漸地不再種植稻米。

雖然從富源村的步道俯瞰惡地十分壯觀,但在那個填飽肚子最重要的年代,居民對那一片作物無法生長的裸露地都沒有好感。更令人困擾的是惡地造成的交通阻隔。因卑南溪的流籠、便橋只有枯水期能使用,以前居民曾在惡地上勉強開通一條路到富源,稱為摩天嶺道,但只要一下雨就泥濘難行,又需時常翻修維護。在社區收集的老照片中,一對新婚夫妻盛裝走在摩天嶺道上,因為地面太過崎嶇,新娘只好把高跟鞋提在手上赤足行走,此情此景令人充分體會到當年利吉的對外交通是何等不便。

一位男士與未婚妻走在摩天嶺道上,因泥岩路面崎嶇難行,女士只好把高跟鞋提在手上(圖片來源:施明月女士提供)

儘管利吉混同層的特性確實帶來一些困擾,早期居民卻從未以「惡地」稱呼它。「以前老人家都叫它『崩坎』,有一句俗話叫『一高一低,跌落無底找。』」富源居民林龍清如此形容利吉混同層陡峭、易崩塌的特質。利吉則有摩天嶺和禿頭山的稱呼。富山村居民、莿桐部落阿美族人 Sinsing(漢名林淑玲)告訴我:「富山國小旁有一條伽溪的支流,沿著溪往山裡一直走,會走到『cionazan』,意思是『光禿禿的地方』,在那裡種東西都種不起來。不過你現在去看那個地方已經不是光禿禿的了,因為都長滿了銀合歡。」

雖然持續不斷的沖蝕使植物難以在陡坡上生長,但利吉混同層的分布地帶並非全然的不毛之地。翻開卑南鄉的土壤分布圖,富源村絕大部分面積都是屬於黑色土的膨轉土,這種土壤是火成岩混同泥岩生成,雖具有排水差、黏性高、使農機具不易操作的特性,保肥力卻很強[12]。富源村現任村長羅再銘回憶,「老人家說以前剛來開墾時,富源山上的土地非常的肥沃,隨便種雜糧、玉米都有得吃。」

利吉村地勢較高的東側也有膨轉土分布,在曾金仁記憶中,以前山坡地因為沒有被開墾過,所以比平地還肥沃,或許便是因為膨轉土的存在。西側則因是卑南溪河床的範圍,被分類為雜地。「以前卑南溪很多人種西瓜,後來有一段時間河床禁止種植作物,很多西瓜師傅就到花蓮去教人怎麼種,現在人家說花蓮西瓜很甜很好吃,都是利吉的西瓜師傅教出來的。」

「西瓜師傅?那有芭樂師傅嗎?」我好奇地問曾金仁。

「沒有,種其他作物很少會請人來教,像芭樂就比西瓜容易管理得多。但因為種植西瓜的學問特別深奧,所以才有西瓜師傅。」

從西瓜與稻米的故事推測,也許「貧瘠」的感受並非源於土地,而是尚未摸索出適合的作物。但不論是利吉、富源或是鄰近的富岡、富豐,起初決定作物種類的並非土壤性質,而是大環境使然。臺灣在日治時期是供應日本國內砂糖的重要產地,羅再銘村長的父輩就曾和日本會社簽約種甘蔗。甘蔗在戰後很長一段時間仍是臺灣主要的高經濟作物,當時台糖所收購的蔗糖,主要來自大面積種植的蔗區,以節省運輸成本,像利吉這樣交通不便、栽種面積較小的區域,通常都交由小型私人糖廠收購,當時台糖壟斷白糖生產,私人糖廠只能製紅糖,若賣不完,再賣給台糖做精煉。利吉村就曾有一家「大裕糖廠」,可惜幾經轉手後已拆除。

相較於蔗田幾乎遍布全島,另一種高經濟作物香茅就可說是臺東代表物產了。臺東香茅產業始於日治晚期,1964 年後躍升臺灣香茅精油最大產地,不少八七水災後遷來臺東的災民靠著種香茅養家活口。香茅對土壤並不挑剔,生長在貧瘠土壤的香茅出油率反而高[13]。曾金仁在利吉的住家面向卑南溪,他在院埕指著周圍的山坡地說,「在六、七十年代外銷榮景的最高峰,這些土地都種滿了香茅,你現在看到的都是次生林。」

惡地雖然予人無用之地的聯想,卻曾創造龐大的經濟效益。臺灣香茅產業的極盛時期,曾佔國際市場總供應量的百分之七十,1956 年香茅油外銷總值達 510 萬美元,僅次於蔗糖與稻米。而蔗糖為臺灣帶來的外匯,自一九五○年代起的三十年間數度超過總值的七成。這些資本積累都成了工業發展的初始資金。一九七○年代中期後,臺灣整體產業結構逐漸轉型為工商業,農業生產成本提高,香茅產業面臨爪哇、海南島的競爭,又漸為化學香精所取代。一九八○年代後,國際糖價低迷,糖廠紛紛停產,甘蔗種植也隨之沒落,但可能也因此減緩了土壤流失的情況。富源村的羅再銘村長和利吉村的劉清元頭目,都曾觀察到類似的現象:「因為現在耕種面積減少很多,比較不會 malene,以前下大雨的時候,甘蔗、香茅都會全部滑下來。」malene 就是阿美語的「地滑」。

除了經濟作物之外,惡地上許多野生植物也大有用處。早年富源隨處見的相思樹,是燒製木炭的上好樹種,早期許多居民都靠著砍柴、燒炭到臺東市換米或生活用品,富源的古名火炭窯就是因此而來。還有俗稱爛心木的黃連木,因生長緩慢而在一般肥沃的土地上處於劣勢,強韌的根系卻使它成為惡地上的優勢樹種。因為蛇不喜歡它特殊的氣味,所以時常可以觀察到鳥兒在上面築巢。曾金仁說,黃連木因為樹心具有美麗紋路,七○年代開始成為熱門園藝、藝品樹種,還常有人到利吉、富源一帶盜挖,只有生長在較崎嶇地形上的才能倖免。材質堅硬的車桑子,早年常用於牛車圍欄、卡榫、插銷,「所以它的名稱其實是河洛語的車『栓』子,因為音近而被寫成車桑子。」曾金仁解釋。

惡地上許多事似乎都有兩面。清末民初的地質學者丁文江曾寫過一首〈諷竹詩〉:「竹似偽君子,外堅中卻空。成群能蔽日,獨立不禁風。根細善攢穴,腰柔慣鞠躬。文人都愛此,聲氣想相同。」中研院生物多樣性中心研究員邱志郁發現,溪頭附近被孟宗竹侵入的林地,出現生物多樣性、土壤有機質含量皆下降的情形,溪頭的竹子不似君子,而是近於〈諷竹詩〉的負面形象。但在台南、高雄一帶的惡地上,刺竹卻是關鍵的先驅植物,不僅能貢獻極度欠缺的有機質,根系也提升了土壤的保水性、通氣性,提供後續植物演替的條件[14]。在利吉惡地扮演類似角色的,則是偏愛生長在陡峭地形的臺灣蘆竹。

惡地上還有另一種植物也帶有這種矛盾衝突的形象。現在說起銀合歡似乎是人人得而誅之,但社區導覽員、曾金仁的女兒曾怡潔言談中卻頗有些為銀合歡抱不平的意味:「現在一般人在做環境教育解說的時候,通常只會告訴大家銀合歡有多壞,卻不提它以前有什麼貢獻。銀合歡的木材也算滿堅固的,還沒有利吉大橋之前,我們也曾經用它做為搭便橋的材料。」

「銀合歡對早期的農村經濟是有貢獻的,」曾金仁說。原來銀合歡有一百多個品系,夏威夷銀合歡早在三百多年前就由荷蘭人引進,除用作薪材、田地的綠籬,還是牛、豬等家畜喜歡的食物,以前甚至有專門以銀合歡為原料的飼料工廠。沒有蔗渣可用時,糖廠也會用銀合歡當燃料。1976 年,臺灣為造紙引進薩爾瓦多銀合歡造林,後因獲利不如預期而被棄置,再加上務農人口減少,休耕、荒廢的田地迅速被銀合歡佔領,在這種種因素之下,才使它成為今天人見人厭的強勢入侵種。

在此之前,銀合歡也曾是富源產業史上的要角。早在甘蔗還是富源主要作物時,就有不少人養羊當副業。羅再銘村長說,「銀合歡粗蛋白含量高,又長得快,對羊來說是很好的食物,以前的羊幾乎不用吃飼料,只吃銀合歡就長得非常肥嫩,所以以前很多人喜歡來富源買羊。」但好景不常,一九八○年代銀合歡木蝨的傳入[15],對銀合歡造成嚴重危害。「那時候因為羊沒有東西吃,大家只好改用飼料餵羊,當時農民也不知道不能一下子讓羊吃太多,結果很多羊都吃到撐死。」羅再銘村長說。後續的羊肉進口、人口外流等因素,使富源羊肉產業風光不再,目前少數幾戶養羊業者,則是改用牧草和飼料餵羊。

在原先的主要產業紛紛沒落的同時,利吉、富源也和臺灣眾多農鄉一樣,面臨人口外流與高齡化的問題。富源村目前常住人口僅餘三百多人,利吉村有四百七十人左右,但有超過五分之一是 65 歲以上的老人。雖然甘蔗、香茅的流金歲月一去不返,但也正因如此,社區才能迎來摸索自己道路的契機。

利吉惡地與周邊聚落的分布地圖(圖片來源:臺東縣「利吉惡地地質公園」 縣定自然地景評估報告書

  • [1] 「後山意識」的發展歷程,見顏崑陽〈「後山意識」的結構及其在花蓮地方社會文化發展上的異向作用與調和〉,《淡江中文學報》第 15 期(2006 年 12 月),頁 117-151。
  • [2] 「泛蓋亞」在希臘文中意指「所有的陸地」,中譯為盤古大陸。
  • [3]  W.Jacquelyne Kious,Robert I.Tilling,《板塊構造學說紀事》,陳建志、馬家齊譯(台北:五南圖書出版,2005 年),頁 11。本章關於板塊構造學說的歷史大部分參考此書。
  • [4] 古爾德補充,這位教授在兩年後「突然皈依了大陸漂移學說」。古爾德,《達爾文大震撼》,程樹德譯(台北:天下文化,2009 年),頁 246。
  • [5] 劉瑩三老師解說:「弧」有兩種,一為島弧,一為大陸弧。海洋板塊隱沒到海洋板塊之下所形成的火山,就叫做島弧。南美的安地斯山脈則是大陸弧,太平洋板塊和科科斯板塊隱沒到南美洲板塊底下,形成了一連串陸地上最長的山脈。
  • [6] 從「一億多年以前……」這段臺灣地質史主要參考此網站 http://carbon14.gl.ntu.edu.tw/history.htm及《一起設立地質公園》。
  • [7] 五十萬年與每年 8 公厘的數據,出自王鑫教授 2014 年的演講 PPT 「以臺灣島嶼群之地質說故事」。
  • [8] 首任所長為畢慶昌,1978 年併入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
  • [9] 鄧屬予,〈淺論利吉層的成因及其在大地構造上的意義〉,《地質》第 3 卷(1981 年),頁 57-59。按:7/11 訪問張中白老師時,張老師進一步說明北端的玉里帶確實有混同層的特徵(含有蛇綠岩系),但因為已經輕度變質,所以稱為「帶」(belt)而不稱混同層(mélange)。
  • [10] 關於弧前盆地的解釋可參考此網站 http://homepage.ntu.edu.tw/~tengls/geo-info_earthquake.htm
  • [11] 蛇綠岩原始層序參考此網站 http://www.geostory.tw/ophiolites-melange-earthhistory/
  • [12] 富源村土壤分布圖見農村再生計畫書頁 11:https://goo.gl/hcKZtZ。利吉村土壤分布見台東大學防災資訊中心「卑南鄉地區災害防救計畫」 doc 檔。膨轉土特性見此:http://lab.ac.ntu.edu.tw/soilsc/sc/sc_box_taiwan.html
  • [13] 香茅產業的歷史與特性,參考黃學堂,〈臺東香茅產業滄桑〉,《臺東文獻》復刊第 16 期(2010 年 12 月),頁 107-126。
  • [14] 參考邱志郁,〈竹林〉,《農業世界》第 404 期(2017 年 4 月),頁 79-83。
  • [15] 銀合歡木蝨入侵原因不明,可能因原木或苗木進口而傳入。木蝨吸食汁液會使銀合歡葉片皺縮枯萎,但因其生長快速,並不會因此大量死亡。

本文文字出自:林書帆等著 《億萬年尺度的台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新北市:衛城出版、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合作出版,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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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畢業,在這個特別的系所學到蝴蝶的遷徙是文學,週期表是文學,山脈隆起大陸漂移亦是文學。現為電視媒體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