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圖:陳尚平
(這篇是登在 2017 年 4 月號《攝影世界》雜誌的文章,文字部分是由雜誌社編輯我的文稿與訪談而成。)
對我來說,攝影是一門 “放框框” 的藝術。你必須時時面對兩個問題 — 如何在這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裡,放下你的框框,框住某個影像?而當你放下那個框框時,又如何產生一種創造性的、擺脫框框的觀看?有時,明明是框住現實的一角,卻可能創造出現實中所沒有的意涵,一種因觀看而產生的意涵,這是攝影迷人之處。
另一方面,在我的認知中,攝影亦同時包含了對外的發現與對內的探索,是一種雙向觀看。透過攝影,我可以不斷去觀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生活中的人與環境,同時也可以探索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這樣看世界。而我就住在臺北市中心,周邊街廓四通八達,新鮮事在各個街角隨時發生,只要走下我家的四樓老公寓,就進入一個龐雜的大城市,這正是一個我可以雙向觀看的地方,從事街頭攝影,可說順理成章,何樂而不為?
迷人的不確定性
一般而言,街頭攝影(Street Photography)是指在公共場域拍攝未經安排的景象。對善於分類的西方人來說,街頭攝影還被分得更細。但對於分類與定義,我個人其實並不是很在意,畢竟創作不能也不必是為了符合某種定義。
我喜歡街頭攝影的主要原因,是其所具有的極大不確定性,那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其他類型攝影所沒有的特點。街上的情況瞬息萬變,前一秒與後一刻,人來人往,恆常變動。
而我認為街頭攝影所面對的不確定性,還體現在解讀層面。我們並非看到什麼,都可以即刻 “解碼”,瞭解它的涵義,並加以捕捉。世界充滿繁複的灰色意義與感官夾層,在街上走動觀看,會使我們迎向這些不熟悉的內容:某種浮動的巷尾氣息,某些事物間交雜穿插的無厘頭組合,或人與人間難解的微妙關係,都會不期而遇地撞擊我們的眼簾,帶給我們衝擊,卻未必是我們可以立即標定的感受。這種不確定性,甚至會跨越拍攝當下,即使你將景象拍了下來,也未必就很清楚畫面在說什麼,只能回家細細品味。因此,攝影作為一種確知世界的工具,也可能在許多時候將我們引向不可知的世界,當你嘗試解讀眼前景象,不時也會意識到自己的有限與外在世界的廣褒。
臺北向內看
我曾認為臺北不適合拍照,但那只是一種執念。出了門,不管往哪個方向走,東彎西拐、穿街過巷,其實都有風景可看。臺北有它自己的雜、自己的亂、自己的邏輯,與自己的莫名其妙;它既不光鮮亮麗,也不陰沉頹敗,只要你不急著在其中尋找特定美感,它總能回報給你一些什麼,看不完,也看不煩。
早年我在攝影上所受的影響,主要來自街頭與紀實攝影,但當時我就感到,攝影者多半比較追求史詩式的關懷,或是鄉野異地的人文探索,對都市中平淡無奇的日常活動卻較少著墨。而這個領域,正是如今我密集從事拍攝後,比較想探索的。
從 2013 年開始,我在臺北街頭陸續拍了十二萬張照片,希望能透過我的觀看,找尋這個城市一些難以言說,卻又確實存在的影像氣味。在拍攝時,我並不預設觀點,也不尋求特定事件或活動,而是儘量讓來到眼前的景象與我直接對應,並在這種對應的過程中,捕捉瞬間所見。希望我的作品裡能呈現一個未被事先歸納所馴服的臺北,也能呈現出與之摩擦交融、並在其中度過一生的、那些如我一樣的臺北人。
臺北做為一個大城市,有它的豐富性,而所謂 “被歸納過” 的城市,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旅遊指南,裡頭總想告訴你什麼東西值得看、什麼不值得看。每個都市居民,也都有一張透過他自己的生活邏輯所繪製出的地圖,那也是 “被歸納過” 的。在拍攝時,我並不想進一步彰顯他人所歸納出的台北特質,也無意跟隨自己過去的印象,而是希望透過雙眼,與這個城市重新磨合。這其中也並不包含一種搜奇的心態,想要告訴別人 “這才是真正值得看的臺北”,我只是想不帶意見與批判地去看臺北,簡單地走過那日常的街巷角落。我相信,最平淡的現象中或許反而包含最多共相。
我的專業背景雖為建築與都市設計,拍攝時卻無意從這些角度切入。建築與都市設計的專業訓練,會讓我比較習慣從一種 “治理” 的角度去看城市,會想找問題,並設法處理問題、建立秩序;也會去看隱藏在現象背後的系統架構,譬如臺北的住商混合如何衍生出市街的現象等。但我的拍攝角度,則偏向於一種 “接受” 的態度:接受臺北,不找問題,放掉優劣判斷,也放掉好惡,直接去看都市表層的現象與活動,並在其中找出某種意思。我希望透過長期探索,能深入臺北的城市底蘊,挖掘出臺北人絲絲縷縷的行為線索與環境態度,並找到自己獨特的觀看方式。
而我看到的臺北,簡單來說,整體井然有序、微觀上卻相當混亂。這是一種臺北式的混亂,其中包藏著許多趣味。當年我曾覺得臺北太醜太亂,不想在臺北拍照,現在回過頭來看這個城市,也就會多花點時間留意它的混雜面,但也並無意頌揚混亂。
早期,我也拍了多年黑白照片,甚至認為黑白才是藝術,直到我置身於一些色彩斑爛的環境,譬如到印度旅行,才發現如果不拍彩色,好像活生生剝除了我對環境的某些核心感受,拍出來的東西,跟我的實際認知也有相當大的差距。於是我認識到,黑白與彩色各有其表現特點,只是所表現的東西不同而已。如今我的拍攝以彩色為主,是因為我覺得臺北帶給我的感受,必須透過色彩來表達。可以說,臺北的情境,在我內心裡是彩色的。
運氣,是掙來的
若說攝影是 “放框框” 的藝術,那麼街頭攝影在我的體驗中,則可以被定義為一種賭徒的藝術。面對某個場景,我們在極短時間內要同時掌握許多事情 — 解讀意義、選擇視點、框景構圖、平衡光影色彩、預測人物動向等。但所有這些要素,即使你都意識到了,能否在最後一刻構成一張好照片,常常還得靠運氣來催化。
有時我在街上走了許久,卻拍不到任何像樣的東西,真正遇到少數 “快門機會” 時,卻又陰錯陽差錯過了。但我覺得這也未必不好,因為它似乎在提醒我們,認為只要付出就該有相對收獲,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這種付出與收穫的不對等,這種事不由人的滋味,其實有它的意思。往好處想,世界或許正是透過這種暫時的拒絕,在邀請我們繼續跟它打交道!當年我買了一本寇德卡的攝影集《流亡者》(Exiles),非常喜愛。那時我就想,若一生能拍出一本這樣的攝影集,於願已足。我數了數,那本書中總共也只有六十五張照片,也就是說,一輩子若有十年時間拍照,每年只須拍 6.5 張真正好的照片,而那也就是我的目標。
當然,要拍出好照片,除了運氣,鏡頭後面觀看者的意識還是必要前提。我曾讀到英國攝影家馬丁‧帕爾(Martin Parr)的一句話:“運氣是掙來的。(You earn your luck)” 這話說得好,在許多情況下,攝影者除了需要感知與觀看,也需要一點堅持,甚至是很多堅持,運氣才會到來。這並不表示每個場景我們都要拍很久,但當機會到來時,多堅持幾分、幾秒,多按一二次快門,甚至只多投注一點意識,都會很有幫助。所以,運氣並非不可跨越,也非完全操之在天。
許多時候,街頭攝影的突發性讓我們的思考來不及在那一二秒間介入,所以它常常接近於一種即時反應,而相機只是一個介質罷了。因此,我覺得通過街頭攝影作品,也可以認識一個人,甚至更加準確,如同一面鏡子,因為拍攝者連偽裝的時間都沒有。當我們坐下來審視自己所拍攝的一格格檔案時,只要你還保有一點客觀性,便不難在格與格之間看出自己的狀態:何所求、何所感、何所失、何所悟,自己的秉性與能耐,都顯現在其中。
本文曾發表於 陳尚平 Shang Chen Photography,經作者同意轉載,原文為 The Atypical Taipei in Shang Chen’s Photos 混雜與內在的鏡像 —非典型台北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透過攝影看人間、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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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