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志學
近年來,隨著全球城市治理趨勢轉向永續、低碳與人本,巴黎的都市轉型經驗被廣泛視為典範。市長安.伊達戈(Anne Hidalgo)推動的無車化政策與「15分鐘城市」理念,將行人、自行車與在地生活置於城市規劃核心,贏得眾多讚譽。然而,這類看似進步的交通與空間設計政策,在實踐上卻暴露出深刻的階級矛盾與社會排除問題。
巴黎:無車化的理想與現實落差
巴黎的無車化政策以限制機動車進入市中心、擴大步行區與單車道、重塑街道空間為主軸。「15分鐘城市」強調居住者在步行或單車15分鐘內即可取得所有生活所需服務,是對抗都市碳排放與汽車依賴的積極嘗試。
然而,巴黎作為一個高度階級分化的城市,這樣的規劃在實踐上引發了明顯的排除效應。外圍的貧民區(banlieue)居民,大多為移民與工人階級,仰賴汽機車通勤至市中心工作。當中心區大幅限制車輛進入,卻未同步改善郊區至市區的大眾運輸頻率與可達性,實質上將大量低收入勞動者排除在「人本城市」之外。無車化從一項環保政策,轉變為都市菁英的生活風格象徵。
更值得注意的是,巴黎多年來高房價與生活成本持續攀升,使得大量中低收入居民被迫外移至遠離市中心的郊區或周邊城市。根據INSEE統計,2010至2020年間,巴黎市中心人口減少了近12萬人,而大巴黎地區的房價在十年間上漲了約60%。這種結構性的空間排除與無車化政策相互作用,使「人本城市」的願景更加排他。
台灣的複製焦慮:進步語言的表面移植
巴黎的形象在台灣城市治理語言中被大量挪用。從「15分鐘生活圈」、「共融街道」、「都市美學」、「人本轉型」到「無車生活」,各級政府與都市規劃專案紛紛以類似概念作為政策正當性基礎。
與巴黎相似,台北市也面臨市中心房價高漲與生活成本飆升的雙重壓力。根據實價登錄資料,2023年台北市平均住宅單價已超過每坪110萬元,使得許多原本在地居民無力負擔,只能遷往新北或更遠的都市邊陲,再每日通勤進城。2020年至2023年間,台北市總人口減少近11萬人,是六都中人口流失最嚴重者之一。這樣的現象與巴黎人口外移的模式如出一轍,反映出台灣在仿效歐洲都市改造語言的同時,也可能複製其導致社會排除的根本結構。
然而,這類口號的複製往往未能考量台灣本地的交通結構與社會條件差異。台灣城市中,大眾運輸系統仍多以捷運為主,覆蓋範圍不足、班次稀疏,特別是對中南部、郊區或非都會區居民而言,汽機車仍是必要的通勤工具。「無車化」若僅在市中心推動,實際上形成空間上的階級隔離。機車停車位遭移除、道路窄化、小商業貨運受限,使原本依賴這些交通方式維生的族群受到衝擊。
這些空間改造項目往往以「提升生活品質」、「營造友善街道」為名,但其真正服務的對象,是擁有選擇權的中產階級消費者,而非在地長住居民或底層勞工。當文青產業進駐、美學街區打造後,地價與租金攀升,原有住民與商家面臨迫遷與取代的壓力。
社會排除與階級對立的加劇
當「人本城市」成為一種排他性的生活風格,而非平等的城市權利,都市規劃便從公共福祉的追求轉變為空間階級的再生產。市中心的空間逐漸專屬於能夠享受「無車美學」的人,而低收入與行動弱勢族群則被迫外移或長時間通勤。
這樣的政策導向不僅加深了社會的不信任,也削弱了民主治理的正當性。許多基層居民對政策的排除性提出質疑時,卻常被主流媒體或政策推動者貼上「反進步」、「落後」的標籤,使公共討論空間逐漸封閉。「人本城市」話語轉變為治理工具,掩蓋了實際的排擠機制。
台灣都市的未來:應著重在鐵公路運輸系統與城市的連結
若進一步檢視台灣當下的都市條件,會發現與巴黎的情境其實存在顯著差異。首先,在空間尺度上,台灣多數都市本身已具備「15分鐘城市」的基本條件,民眾在短距離內即可達成多數生活所需。然而,在細部層面,如人行設施的連續性與安全性、通用設計的落實程度上,仍存在顯著不足,限制了這些空間條件的真正發揮。
其次,台灣長期存在分區制度鬆散與用途混合過度的問題,造成住宅、工業、商業等使用混雜,進而影響生活品質。在這樣的背景下,反而應思考如何透過適度的都市分區制度,建立較為妥適的土地使用配置與環境分離機制,提升整體城市的宜居性與秩序感。
更重要的是,即便台灣都市存在上述缺陷,房價依然高不可攀。其背後核心原因並非生活品質的提升,而是「地段」稀缺所帶來的炒作與壟斷。若要破解這樣的困境,僅憑市中心的景觀改善或空間設計遠遠不夠,整體國土發展策略應轉向新市鎮開發。但這樣的開發必須記取過去失敗經驗,建立強大的鐵公路運輸系統,確保新市鎮與核心都市有機連結,才能真正打造出兼具高品質、可負擔與社會共榮的生活環境。
追求真正的人本城市,是能平權移動的城市
我們當然可以也應該嚮往一個低碳、永續、宜居的城市願景。但真正的人本城市,絕不僅止於街道景觀的美化與車輛的限制,而應是讓所有人,不論階級、身分或所在地,都能平等地參與都市生活、享有移動權利、擁有空間發聲權。
當我們複製巴黎的城市藍圖時,更應該複製其問題反省能力,而非僅止於形式模仿。否則,進步的語言也可能成為壓迫的工具,而所謂「人本」的城市,反而成為一場階級清洗的舞台。
認為工程是對人類的謙卑和奉獻,選擇成為工程師,經歷十餘年,曾任海內外各大企業。因為工作而認識了世界,覺得台灣的交通還有很多地方可以進步。現在還是工程師,兼任台灣交通安全協會副理事長,期待有一天台灣能建構多元公義的交通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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